在伊拉克的6年,是我生命中最难忘的经历。年少时,人生难得有光荣时刻;年老时,我们的人生将攥满沉甸甸的回忆。如果能这样,活一回也值了。
“不用再考虑了,我去”
2005年初,领导找到我说,伊拉克市场潜力很大,需要人手,你好好考虑考虑,愿不愿意去?我说,不用考虑了,我去。我觉得这是公司对我的一种信任。
记得第一次抵达巴格达是凌晨4点多,飞机从约旦首都安曼起飞,飞到巴格达上空的时候,天刚蒙蒙亮,俯瞰着波光粼粼的底格里斯河和这座刚刚从沉睡中醒来的拥有7000年文明的历史古城,我能感觉到巴格达的美。飞机径直飞到巴格达机场正上空,然后一圈一圈地开始盘旋下降,因为担心下降中遭遇炮弹袭击,所以会一直保持飞行高度,直到到了机场上空安全区域再缓缓下降。司机接到我们驱车驶出巴格达机场的时候,一条英阿双语的醒目标语由远及近:You are leaving the secure area(你正在离开安全区)。
“怕与不怕”
在巴格达工作和生活,谈论最多的就是“安全”问题,要经历从“怕”到“不怕”再到“怕”的过程。一开始一定是害怕的,那是和平年代体验不到的特殊经历;随着时间的推移,见的多了,对爆炸、恐怖袭击就会产生麻木甚至侥幸心理;到后来,当真正经历了近在咫尺的危险后,我们会真正体会那种窒息的恐惧,感叹生命的宝贵。
2006年底到2007年初,是我所经历的巴格达最乱的时候,枪战、爆炸、绑架事件不断。为了安全起见,我们市场部人员临时搬到了中国大使馆所在的曼苏尔酒店。那段时间,每天早上6点钟左右我们都是在枪声、爆炸声中醒来的,按照当时在一起的一位新华社记者的说法,在房间里就能清晰辨别出窗外激战双方使用的是何种武器装备。偶尔飞过的F18的轰鸣声也会让这个城市感到异常不安。
我们和大使馆馆员们住在同一层楼。馆员们房间的每一个阳台上都用矿泉水瓶装满水堆起来做成防御工事,据说流弹会经常打到房间里来,但遇水后会明显减速,用矿泉水来阻挡流弹是最好的办法。我当时还不以为然,觉得他们紧张过度了。几天后,我正在房间里开电话会议,一发流弹打到我的阳台上,入墙三分,我本能地趴在地上,这才意识到,危险原来很近,起身后赶紧把一个办公室桌拆了,用桌板挡住窗户。
我们暂住的酒店有56个保安,每天进出要经过几道安检。有一次就在酒店大堂,一名自杀袭击者引爆全身炸药,死伤了20多人。爆炸的地方就是我平时打电话的地方(因为3楼手机信号不好,我每次都习惯到大堂来)。
因为巴格达的外国人不多,我们进进出出很容易被盯梢成为绑架的目标。所以办公室基本上一年搬一个地方。2008年,我们搬到巴勒斯坦酒店。入住没多久,一颗炮弹就打到了二楼,就是我们厨房的那一层,幸好没有人员伤亡。
最严重的一次爆炸发生在2010年1月,巴勒斯坦酒店被临时征用举行阿盟会议,酒店让我们搬出。最后我们决定搬到巴比伦酒店。忙活了一个月,做好了内装修,就准备搬进去了。但在1月下旬,巴格达三个酒店同时发生爆炸,包括巴比伦酒店。我们所租办公室的门窗全被震碎了,我的房间,铝合金门窗都被炸掉了,玻璃全被冲击波震碎了,汽车碎片都飞到了阳台上。因为爆炸发生在下班时间,大部分员工都下班了,只有一名本地员工受了轻伤,其他人都安然无恙。
我有几个同事经历过近在咫尺的爆炸。Woody就是其中一个。有一次他和另外一个同事跟伊拉克电信的客户一起去伊拉克贸易银行办理信用证。他们前脚刚进到银行,银行门口就发生了爆炸,他们就跟着人流往里面跑,一直躲在厕所里,5分钟后又发生一次爆炸,等到他们出来的时候,他跟我讲都是踩着烧焦的尸块出来的,一路上狂吐不止。他们都是二十五六岁的小伙子,刚到海外不久,我很担心这件事情对他们的影响,考虑先让他们休个假调整一下。但第二天,他们就又投入到工作中去了。
在这里要说一个人,彪哥,他是传输产品经理,一个湖南小伙,很聪明。他到巴格达的第一天,就给我们讲解巴格达市政交通路线上爆炸和冲突的分析统计图。他对过去一年在巴格达以及周边地区发生过的爆炸做了一个统计,当时还没有什么大数据,他都是手工录入的,就是在新闻上搜,然后把经常爆炸的地点标注出来,他总结了一些规律,哪几个地方经常发生爆炸,我们去见客户时应该选择什么路线。从那时起,我们真正开始思考安全防范,有了预案和演练。
“让伊拉克人民能通上电话”
即使在最乱的时候,我们还是会保证外出拜访客户的。每次出门前,都要打电话汇报,说明去哪,见谁,谈什么事情,大概多长时间,什么时候回来。同时还会给商务参赞打电话,同样的事情要汇报两次,回来之后分别再打两个电话报平安。
当时的伊拉克电信公司,经历了海湾战争和伊拉克战争之后,自己都不清楚在全国的交换机有多少个点,每个点有什么类型的设备,容量有多少,已经用了多少,站址的精确信息也没有,网络的规划、改造等都无从谈起。伊拉克战争以后,很多中产阶级外流,优秀人才流失严重。我们的本地团队一个站一个站跑,到现场看,把客户每个点的数据记录下来,我们的工程师把客户全国的网络图画出来,把我们规划的骨干传输、核心网、接入网的网络规划彩打出来,交给客户。客户交换机和传输部的经理看了之后很震惊,满意得不得了,挂在办公室的墙上,还把我们打印的图纸挂在了通信部长和副部长的办公室里,他们自己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情华为帮他们做了。
从2006年到2010年,我们每年都给伊拉克电信做网络演进的规划,第一年该做啥?第二年怎么样?三年以后什么样?我们遇到了非常务实的客户和一个非常好的契机,无论是客户高层还是中层,都把伊拉克的通信网络设施建设当做一个长期的基础工程来抓。我们没有撤离,而是选择和客户在一起。后来,伊拉克通信部主动提出要和华为成立一个联合规划团队,一起致力于伊拉克电信网络建设和演进的长期规划。
伊拉克人民对无线通讯的需求是非常迫切的。伊拉克北部库尔德地区第一张移动通信网络,是华为承建的。放号第一天,营业厅门口挤满了人。看到他们渴望的眼神,想想华为给超过半数的伊拉克人民提供了通信和联接,给他们带来了实实在在的好处。我们觉得,所有的付出和艰辛都微不足道。
“任何时候,都要营造好一个小环境”
在伊拉克的这些年,外部环境虽然恶劣,但我们尽可能地营造好小环境。那时候,巴格达一天只有一两个小时供电,这中间还会间断很多次。没有市电时,我们就通过自己的油机供电。有一次,酒店的油机坏了,我们临时在附近找了一个小酒店,酒店的资源有限,我们11个人挤在一个十几平方米的房间里,三个人挤一张床,地上还睡了两个。大家每天坦诚相见,谁睡觉说梦话谁磨牙,都清楚得很,大家也很开心。
为了安全,除了见客户,我不允许大家外出,出去都需要提前申请。但生活不能太单调,酒店二楼废弃的网球场被我们改装成了篮球场,酒店地下一层开设了健身房,到了夏天,还有游泳池。我们自己还从国内带了一套万利达DVD,装了卡拉OK。
说到酒店的篮球场,其实只是装了一个简易的篮板和篮筐,就能让我们这群人在工作之余欢欣雀跃一整天。白天太热,只有傍晚时打最合适。那段时间经常会有炮弹打过来,目标是我们酒店对面的绿区,我们和绿区之间就是古老的底格里斯河。炮弹一旦进入到绿区的防空范围之内,警报声就会响起。一开始警报一响,我们就躲起来,躲了几次,发现危险离我们还有一段距离,后来就习惯了。警报一响,说明在河对岸,我们可以继续打球,从容镇定地完成投篮动作,大家都觉得很酷!这样的画面始终定格在我的脑海里: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一群中国小伙在硝烟和余晖交织的夕阳里挥洒汗水,勇往直前。
有人问,是什么让这些年轻人在那么危险的环境中支撑下来。我觉得,绝对不是补助,而是因为这些人。这些人简单、粗线条,专注做事,更重要的是,大家觉得自己的工作有价值、有意义。伊拉克百废待兴,大家觉得我能让伊拉克人民能通上电话,本身就很有意义。
“人总是要经历一些事情,才会成长”
2007年10月份,我邀请伊拉克通讯部长去参加北京展。出发当天早上6点多,司机载着我出来。正当我们减速通过一个路口时,后面突然有辆车停下来,下来两个人,迅速跑到我们车前面,每人拿着一把枪,一个指着我的头,一个指向司机的头。我看到两张面无表情的脸,第一反应是:坏了!今天终于轮到我了!大脑一片空白。那一瞬间的感觉是极度的窒息、绝望。我当时只有一个想法,这次回不来了。《无间道》里面的一句话刹那间闪过脑海: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因为在伊拉克生活了这么多年,每天听到很多这样的新闻,“绑架”——“撕票”。那一刻,我想到了父母,百感交集。
两个歹徒用枪敲窗户示意我们开门,不开门就开枪,司机把车门锁着,僵持了几秒钟。那两个人愈发暴躁了,示意要开枪,实在没办法,司机就把车门解锁了。
解锁之后,两个歹徒一边一个开始抢东西,把司机的手机、身份证、车钥匙都抢走了,一个歹徒抢走我的电脑包,开始拉住我的衣服。我以为他要拉我下车,就本能地反抗,往车里面使劲,他拉不动我,用枪托重重地打了我一下,我觉得嘴酸痛,突然间鲜血直流,全都流到衣服上了。这个时候他也不拉我了,又去后面开后备箱拿我的行李。我突然意识过来,这不是绑架,可能是抢劫,当时突然很高兴,有一种突然释放的感觉,活过来的感觉。我当时还做了一个大胆的举动,用英语跟歹徒说,能不能把护照和机票留给我,我今天还要去机场。他们应该是听不懂我说话,根本就没理我,瞬间上车就不见踪影了。
我和司机就站在那里,天刚刚亮,街上一个行人都没有,十月的巴格达早上已经很冷了,我满身是血在路边等了15分钟,看有一个人开车过来,赶紧拦过去,好心人把我们拉到办公室。我做的第一件事情是赶紧把保安叫醒,用他的手机给通讯部部长拨电话,告诉他我遇到点意外,不能陪同阁下一同前往北京了,但我已经安排好了所有的接待环节和日程,请部长一定如期前往。后来部长当天只身一个人从巴格达经迪拜转机飞到北京参展,还两次从中国打电话慰问我,我非常感动。
我之前从来没有害怕过,只有那一次,一刹那,觉得生命走到尽头了,很多事情还没有做。那时候最担心的是父母,还没有好好孝敬父母,如果突然间我这个儿子消失了,他们会怎样的痛心。
因为没有了护照等证件,中国驻伊拉克领馆也没有开领事业务,我不能在伊拉克待了,必须回国补办护照。因此我回国休了个假,补办护照。这段时间,我能静下心来想想我下一步该怎么去规划?甚至考虑过离开伊拉克换个国家。但两周后我还是回到了巴格达,为什么呢,原因很简单。如果我这个时候离开,对整个团队的士气影响很大。我觉得,我必须待在这个地方,和这一群兄弟一起,这就是一种缘分。 (作者飞哥是华为公司员工)
飞哥离开伊拉克时,华为公司驻巴格达办事处已经发展到150人,员工的居住、生活条件也有了很大改善。时间在推进,故事在继续。岁月的变迁,更迭的是故事,不变的是奋斗,历久弥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