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在画册上看过刘晓宁的画,崔永元就决定要给他办个博物馆了。这两位重度失眠症患者在某个偶然场合一见如故。此次专程奔赴西安,一脚踏进刘晓宁的画室,崔永元瞬间置身西藏:雪域高原,冰川草甸,浸透在一幅幅画中的苍凉、诡异、梦幻和孤独扑面而来,这是此前很多人看后的同感,据说有人看后浑身发冷,有人泪流满面。
“蓝天白云西藏到处都能看到,但一幅画的好坏在于它所表现出来的情绪,而且是瞬间的情绪,突然某个人哭了,突然乌云来了,这是学院派完成不了的东西。”今年58岁的刘晓宁上世纪90年代末第一次拿起画笔之前,没有受过一天学校正规的美术教育,他准备亲手教从没拿过画笔的西藏孩子画他们的家乡,以此证明自己的传奇并不是个案。
“一笔下去我就知道自己是干这个的了”
长发胡子,一身户外休闲打扮,看着永远像是在路上。刘晓宁“生于宁夏,重庆人,现居西安”,简历充满穿越感。刘晓宁说,自己小时候曾经吃过6个奶妈的奶——他似乎是离“故乡、家园”最远的人,可他的画里却满眼都是乡情,从儿时记忆中的川西农村,成长中熟悉的陕北窑洞,到近年来经常行走的西藏,刘晓宁的画特别是早期作品没有章法却别具一格,他画的是他心中的故乡。
在朋友们眼里,严重失眠却又精力充沛的刘晓宁是个无所不能的杂家。原本有份事业单位的工作,但他天性不能受约束,偏要浪迹天涯。起初他在电视剧中扮演了一个角色,然后“混”了几年剧组,演员、导演、制片人……除了编剧每个行当都干过。之后他时隐时现,一会儿从上海打来电话,说正在搞一个项目,过一阵子有人又在北京发现他正策划一个大型雕塑展。那些年他的足迹遍及苏州、杭州、四川、贵州各地,常年驾车浪迹边地,后来朋友们突然听说他又开始画油画了,居然悄无声息地画了百十幅不算小的作品,挂满了他家的墙面、堆满了墙角,铺天盖地的壮观景象每次都让大家惊诧不已。
不惑之年才偶然拿起画笔,刘晓宁的学画经历就是一部传奇。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刘晓宁在北京度过了10年为生活奔波的北漂日子,“记得那次我连续失眠了好几个晚上,吃了各种大剂量安眠药,结果感觉头要爆炸,快要崩溃了,就把毛巾放到冰箱里速冻后敷在前额和太阳穴上缓解疼痛。后来嫌冰毛巾来得太慢,干脆把头伸进冰箱的速冻里去了。十几分钟后,头从冰箱里出来感觉轻飘飘的,不知是清醒了还是产生了某种幻觉,突然间我就有了一种非常强烈的想法:我要画画!”
刘晓宁身边有不少绘画雕塑圈的朋友,自己也常去中国美术馆看一些国外的画展,“在此之前,对于绘画我连想都不敢去想能从零开始”。该从哪里下手?去拜一位老师,还是按照初学绘画的流程去掌握一些绘画常识、临摹一些范本?这些理论上该做的功课刘晓宁都没做。
那晚将头冰冻以后,刘晓宁没吃任何安眠药却睡得很好。第二天早上,他去了中国美术馆对面的绘画材料商店。“以前也陪朋友去过那里,可这次我自己去感觉不一样了,看到所有的画具画材都有一种久违的亲切。”刘晓宁记得自己当时上来就问营业员:“你们都有什么油画颜料?”人家反问:“您要买什么牌子什么颜色的颜料?”这一问把他给问住了,油画颜料都有什么牌子,专业名字叫什么他一概不知,只好说,一样给我来两管吧。
在营业员准备颜料时,刘晓宁开始回忆朋友们画油画时都有些什么工具和材料。画笔、画布、画架、内框、绷画钳、手动枪钉、调色板、刮刀、松节油、调色油……把能想到的这一切告诉营业员。“先生您要几号画笔?几号刮刀?几米画布?”“你就给我拿10米画布,画笔、刮刀我自己来挑吧。”刘晓宁备齐一大堆画材回到西四环外的住地时已经下午了,泡了包方便面吃完就开始绷画布。
“以前帮朋友一起绷过画布,算是轻车熟路了,可面对绷好的画布却不知道怎么下手,只有强烈的欲望要往画布上抹东西。抽了一盒半烟才终于决定画四川农村,那是我印象当中最熟悉的地方。完全凭着印象就下笔了,没有素描关系,没有结构造型,可一笔下去我就知道自己是干这个的了。”第一次拿起画笔刘晓宁就明白了,画画对于他在技术上是痛苦的,在表达上却是愉悦的。那晚他兴奋地画到了夜里两点,吃了安眠药还是彻底失眠了。
本来只是偶然用画笔画布陪伴自己熬过漫漫长夜,没想到就此上瘾一发而不可收。从那以后,刘晓宁再也没有放下过画笔,直到今天他还常常恍惚于这段离奇的学画经历,夜深人静的时候问自己,我究竟是谁?这一切是不是做了一场梦?
西藏让他找到了久违的亲切感
“在这个快速制造绘画的闹市上,在这个以低劣或高明的技法复制风格的时代里,来了一个无师自通的独行侠,在浩瀚无际令人绝望的沙漠中听由本能便找到了绿洲。晓宁的画可以闻吸到山野的气息,可以身入童贞的境界,他一定是天使附体了。”有20多年交情的老友、著名编剧芦苇第一眼看到刘晓宁的画,就被如此稚拙、如此青涩、如此淳朴、如此安谧的画带回了久远已逝的童年,“毕加索说他一生都在学习用孩子的眼睛去看世界。晓宁什么也没学,拿起笔就画,一步便踏进自己心灵的境像里去了”。
上世纪50年代以来,油画家们开始从不同角度入手对西藏进行了全方位的描绘,可直到今天,刘晓宁的西藏风景油画在其中都是一个个性十足的存在,没有学过画使他少了许多教条和规矩,多了几分自由和任性。简单质朴,却有着撼动人心的力量。
刘晓宁天性直爽,为人赤诚,行事重践诺轻言利,这是亲朋好友对他的普遍认知。他给自己的微信取名“浪人”,那些画中反复出现的旷野中无限延伸的路,是他流浪生涯的记忆,在流浪中,他开始了精神的回归。像大多数50后一样,刘晓宁也经历了20世纪80年代从一元到多元的思想巨变,在急速转换的社会大环境中,有过迷茫、挣扎与幻灭,青年时代的理想被尘封,记忆被压抑,直到有一天,他开车去流浪,拿起画笔去涂抹他心中向往的境地,这是他独特的世界,与他人无关,只属于他自己。
一次刘晓宁开车从拉萨去那曲,在一望无际的荒原上,老远就看见公路尽头一个小红点越来越近,一个十五六岁的藏族小姑娘拦住车,用半生不熟的汉语问刘晓宁是否还会返回拉萨,她的弟弟在拉萨一座寺庙里,可否给他带些东西过去。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掏出了一叠钱,整整5000元。刘晓宁说自己当时惊呆了,一个素不相识的路人,何以得到如此信任?那个藏族小姑娘的眼睛里有个怎样纯净的世界啊!久违的亲切感,让他从心里愿意去亲近那方水土。
2008年,大病初愈后的刘晓宁第一次跟朋友进藏,不但没有任何高原反应,很多地方他甚至感觉似曾相识,这让他认定西藏是自己“前世的故乡”。每次进藏,刘晓宁都爱往没人的地方扎,阿里、那曲都是他百去不厌的地方。在藏族牧民家里一住就是半个月,最长的一次在西藏足足泡了四五个月。早已记不清进藏的次数了,刘晓宁把自己和那片土地融在了一起,他信笔所致,捕捉的都是西藏文化深处的粗粝和细腻。看他的画,不论土生土长的西藏人,还是从没到过西藏的人,看到的都是自己灵魂深处的故乡。直到今天,已在西藏风景油画领域里妥妥站稳的刘晓宁,仍然坚信绘画是自己跟自己的对话,跟别人的评价无关,跟市场无关,因为“快乐在绘画的过程中就已经完成了”。
对于生存问题刘晓宁考虑得很简单:“物质对于我来说并不重要,精神对于我来说才是不可弃之的东西。对于名声,我从来就把它看得非常淡薄,那是一件很无趣而且很累人的事,不好玩。”
不为别的,刘晓宁就是爱画画。这些年这位以高产著称的“胡子老师”一直是西安画材市场颇受欢迎的大户。他给自己定下规矩,每天早上7点半到画室“上班”,点上3炷藏香,尼泊尔音乐一放,一画就是十几个钟头。就算有客人上门,他也能旁若无人地画自己的画,时不时插上一句,两不耽误。在画室不过瘾,他就开车上云南、西藏、甘南、秦岭,一两米的画布支在山野间涂抹。这个看上去迅如疾风的汉子,骨子里却是个亦动亦静的人,除了四处行走画画,最喜欢的是钓鱼,他说只有在钓鱼的时候,他的脑子才不会神游到画布上。
“那些最原始的画才是最干净的画”
刘晓宁说,他的画时刻关注着自己的灵魂。他说自己不善语言表达,却乐于跟朋友分享他的画。有时候他急切地希望大家从他的画里读懂他的内心,而很多时候他的眼睛里又埋藏着深不可测的秘密。有时候大家正在聊着天,他会突然穿越到别处,神经兮兮地自言自语或者哼起歌来。
和刘晓宁本人一样,看懂他的画也需要一番探索。画面上呈现的永远不是西藏某处具体的风景,而是刘晓宁把打动过他的西藏元素所进行的个性组合,单纯、静寂、忧郁、神秘交织,那是他内心深处的一方净土。最早的画作不是被国外画廊收藏,就是送给了挚友,现在想起来刘晓宁还很怀念,就像一个长大的人再也回不到童年,“现在画得漂亮了,可也多少有点‘油’了,早些年那些最原始的画才是最干净的画,它没有参杂任何其他因素,可能连树枝都画不直,但恰恰那就是最本质的东西”。
“为什么树就非得这么高一定放在这儿呢,在那儿为什么就不行?”刘晓宁拒绝学习所谓的技法,他说自己绘画中遇到的问题都在画的过程中解决了。“用不着按部就班地学素描学结构学色彩,直接画油画吧,在画的过程中你会遇到无数的问题,想办法去解决它,每个人会有各自不同的方法。”刘晓宁说自己从开始画画那一天起就不断遇到困难,一定要自己去经历,去摸索,去解决,“每个人都可以拿起画笔去涂满画布,绘画和电影、摄影一样都是一种语言,最终还是要通过它把自己的话说出来。每个人都有他独特的东西,没有自我就完了”。
刘晓宁有一个大胆的想法:免费教从没学过画画的西藏孩子画油画,就画他们家乡的山和水。“我教西藏孩子画画,就是要教他们画自己的感受,把对西藏最纯真的感受画出来。技术是你的,我也可以学,但感受学不来,喜怒哀乐都是自己的,自己就是自己的老师。”刘晓宁说,他不知道自己画出来会是什么东西,只是不停地修改以达到自己当时需要的节奏和情绪。当然,表达感受的前提是观察生活,“不管是画现实还是非现实,观察生活都必不可少”。
“一般来说我没有画不下去的时候,因为我的画是主观写实,全凭自己对于生活和大自然的理解和感悟。就像编剧一样,我可以这样编也可以那样编,我的自由度比较大。”
经常有美院毕业的同行看过刘晓宁的画无语走开,也有专业画家看了他的画从此不再拿画笔。“也许某一天我会将在我身上发生过的所有真实的故事,以及我所创作的全部作品都拿出来,供所有愿意评判或审判我的人去涂抹,是褒,是贬,我毫不在乎,只要还有人说它们都是真实的就好。”刘晓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