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笔: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 曹忆蕾
视频拍摄剪辑:刘攀
H5制作:中青融媒工作室
文稿编辑:蒋韦华薇
4月19日凌晨3点,姚文生独自站在天津街头,他低头翻看一条条消息,手机屏发出的光映在他的脸上,照见满脸泪痕,这是男人少有的哭泣。
姚文生抬头就能看到天津血液病医院。他有点担心,妻子刚完成造血干细胞移植,一直发着低烧。捐献者是儿子姚晨,天亮后他还要再次采集造血干细胞。在姚文生脑子里,好几件事嗡嗡作响,来不及思考。
随之嗡嗡作响的,还有一部手机。9个小时前,天津日报社的同事帮这位耿直的摄影记者发起一场网络众筹,为他妻子、曾参加对越自卫反击战的老兵张淑霞筹集医药费。之后,姚文生的手机开始震个不停,电话、短信像流水一样涌来,手机一度死机。小区内信号不好,他干脆跑到路边去接电话,在街头踱步。夜深了,他终于有空静下来,细细阅读每一条短信。
电话、短信询问最多的是,“你是姚文生吗?”得到肯定后,电话就挂断了,之后一笔善款进入银行账户。“他们核实我的身份,确定我是姚文生后,才敢把钱给我。”姚文生在天津日报做了20年的摄影记者,工作中他需要不断和采访对象联系、核实信息。
这次,角色反转了。
10元、200元、300元、918元、3000元、5000元……钱不断汇入姚文生的银行账户。第二笔汇款,他记得特别清楚,0.08元,“都是救命钱,是情分。”
生活顺遂的姚文生从未想到自己会面临窘境。
一年多前,接到妻子被确诊为急性髓系白血病的电话时,他正在采访的路上。姚文生一下子懵了,他跑了8年卫生领域新闻,非常清楚这意味着什么——煎熬的化疗,巨额的医疗费,甚至直面死亡。
儿子姚晨在云南念大学,寒假回家,看到父亲案头摆放着一本《认识并战胜白血病》,心里咯噔一下,“我妈不会生这个病吧?”
一家人表现得异常平静。姚文生不喜欢问“假如……”,未来像一幅巨大的黑幕摆在他面前,医疗费、恢复情况都是未知数。他只是选择接受现实,选择相信医生。
在儿子面前,张淑霞没有流露出悲伤、忧愁的神情,“她天性乐观,因为她知道如果她说了什么不合适的话,会影响我和我爸的心情。”
15个月,经历了8个疗程的化疗后,张淑霞的病情并没有好转,医生建议他们做造血干细胞移植手术。此时,医疗费已经花去四五十万元。姚文生抵押了一套房子,向亲戚借钱,祈祷能度过这一关。白血病的治疗费用是一个“无底洞”。姚文生不喜欢欠人情,也不想麻烦别人,妻子生病的消息只有少数同组记者知道。
4月7日,张淑霞进入移植舱进行一次强效化疗。10天后,妻子将要面临一场关键“战役”——造血干细胞移植手术。这是目前最有效的治疗手段。幸运的是,儿子姚晨与妻子配型成功。一般来说,非亲缘人群配型成功率仅为四万至十万分之一,80%的患者可以在父母、子女、同胞、堂表间找到半匹配供者。
妻子进舱前,姚文生往医院账户里打了10万元,这是他最后的积蓄。进口药、营养液费、无菌病房费……任何一项费用都是一头吞币怪兽,一周内,10万元被迅速耗尽。用钱的速度是他意想不到的,他再也拿不出钱来了。
术前这次化疗会将她骨髓内的造血干细胞基本全部杀死。移植舱6平方米大小,初看上去与普通病房无异,可实际上是个无菌空间,可以最大程度减少患者感染机率。病人一旦进入移植舱,就是一次冒险,也是一次“单向的过程”——如果不做手术,病人再也不能离开移植舱,一旦离开无菌环境就会死亡。“如果付不起手术费用,病人就要一直待在移植舱里。”姚文生以前采访时听说,有的造血干细胞捐献者临时反悔,而患者已经进了移植舱,没有造血功能,只能在移植舱内等待死亡。
12年前,在同一家医院,姚文生拍下天津历史上第一位捐赠造血干细胞者,留下珍贵的新闻影像。这一次,采访对象换成了自己的妻子与儿子。出于职业习惯,姚文生用手机拍下了儿子匆匆走入病房的身影——不同于以往对焦准确、构图完美的照片,他只拍下了一个模糊的背影。
报社同事得知了姚文生面临的困境,先发动了内部捐款,但是数额远远不够治疗费。同时,媒体发力,这个上过战场的功勋女兵身患白血病,急需救助的故事牵动了众人的心。“老兵”“记者”“白血病”,这几个关键词使得这篇报道微信阅读量很快超过10万+。
还有什么办法能筹到钱?报社新媒体中心的同事提出试试网络众筹。
这几年,由于网络众筹的盛行,越来越多的家庭因为众筹的力量而获得新生。一家众筹平台统计,2015年,个人救助项目众筹金额达到1.8亿元,项目有2.3万个,参与人次达380万。
儿子姚晨原本对网络众筹是不太信任的,但当绝境降临,向陌生人求助已经是他们最后的希望,他们不想放弃。
4月18日,姚文生通过天津日报社新媒体中心,在一家众筹平台发起了“对越自卫反击战女兵身患白血病,记者丈夫想救救自己的爱人”的众筹项目,目标金额定在70万元——这是妻子下一步治疗的基本费用。
为了确保真实性,姚文生上传了张淑霞的身份证件、医疗证明,还有妻子光着头坐在病床上的照片。吸引人的是几张军装照,18岁时,她圆脸、童花头、长刘海,穿着军装坐在通讯台前,朝着镜头,甜甜微笑,以及一枚金光闪闪的勋章。
高中毕业后,张淑霞报名参军,成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第27军的一名通信兵,经历过对越自卫反击战。前线天气炎热,蚊子多,她值班时整宿把脚泡在凉水里。张淑霞参加过老山最后一役,真枪实弹到前线布线、巡线,确保通信安全。战役结束后,张淑霞作为通信班的副班长,荣立三等功。
众筹发布后,有三四家媒体找到姚文生。20年的记者生涯里,姚文生记录过无数人的故事。这是他第一次成为被采访者面对镜头,他有些紧张,双手在裤子上擦来擦去,“我没有什么故事,主角是姚晨和他妈妈。”
众筹链接的第一出口就是姚文生和张淑霞的朋友圈、社交圈。同事、同学、亲戚,经过他们诚信背书,众筹故事迅速在陌生人中引起了更大规模的扩散。天津日报编辑孙晓菊在自己的朋友圈里转发众筹求助链接后,中国新闻学院诸多老同学给她发了微信红包,请她转给姚文生。最远的一个红包来自海外的女同学——他们并不认识姚文生,但有一个共同的身份——媒体人。孙晓菊将这些微信对话截屏下来,经她转手的捐款有2000多元,更多的同学则直接在众筹平台上捐款。
众筹链接被发到老兵群里,“老兵”的身份引起了更多的共鸣。天津老兵孙长亭曾在对越自卫反击战中失去了一条腿,看到张淑霞的求助消息,他打来电话要捐1万元,“我们老兵情结跟一般朋友不一样,是生死与共的情结。”
张淑霞退伍后,干过美甲学校、保险、家具代理商,开过服装店,在北京茶楼当过助理。张淑霞安静,处处替人着想,说话温和不伤人。姚文生却是相反的性格,为人耿直,“我不高兴了没准儿就喊起来了,还和同事打过架呢!”同事、同行的慰问短信、电话,让他一整晚都眼眶红红的。“同事们都说,我在圈子里没白混,大伙儿关心我。”
姚文生用镜头记录下2003年非典、“5·12”汶川地震、2008年北京奥运、大凉山公益助学等时代故事。 2003年非典时期,姚文生追踪报道天津第一个病例,并进入隔离医院采访。一整天裹在厚重的防护服中,套鞋里都是汗水,走出医院坐上救护车,他第一次虚脱到晕车。
被隔离的日子百无聊赖。最让他难忘的是,张淑霞带着孩子,坐了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车,拎着零食、水果来看他,其实也就是隔着围墙,远远望一眼。“我是唯一有家属来看望的记者。”姚文生回想起来,满脸的骄傲和自豪。
如今,换成他来看望妻子。每天3次,姚文生拎着高压锅给妻子送饭,一小盅稀饭、藕粉,还有半只苹果,每天都是如此。张淑霞的定制餐基本无味,并且都要经过高压消毒。起初,姚文生要花两三个小时准备餐食,现在半个小时就可以搞定。
发起众筹24小时后,网络捐款总额达553949.02元。加上汇入他银行账户的捐款,善款总额达898416.9元。姚文生和张淑霞主动提出暂停众筹。一天内众筹到89万多元,这样的速度在众筹平台上属于少数案例,大多数的众筹数额在1万元左右。
手术后,张淑霞进入缓慢的恢复期。她口腔有溃疡,血小板极低,整个人没有气力。状态好的时候,她隔着玻璃,向丈夫、儿子比划一个V字,让他们放心。担心妻子的姚文生每天只睡两三个小时。
一周后,姚文生收到了众筹平台发来的善款。他将钱委托给一家第三方基金会,计划未来拿着医院的报销单去取钱,“大家挣钱不容易,都是救命钱,不能糊弄大家。”
这几天,他反复琢磨着要怎么还一份人情,半天也想不出来答案,“未来只有好好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