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每年,我们“母亲助学金”资助的贫困生都会有辍学的,从初中到高中,人数不等,原因不一,但最终都指向了贫困和贫困中的无助。获悉他们辍学,我都会想法设法找到他们,并与老师一起竭力劝解,让人遗憾的是,所有尝试毫无例外以失败与放弃收场。走进他们的心灵,听到他们真正的渴求,再面对他们微笑着隐忍的哭泣,我忽然发现,自己竟然再也找不出任何理由去阻拦他们放下心头重负的出走方式。我们认为对的未来,终究只是我们所认为的……
小慧家住深山,从小就失去了双亲,由姑姑抚养,而姑姑家还有3个孩子,生活并不富裕。小慧眼里,务农的姑姑姑父维持日常生活已是不易,而为了供二哥读大学,同时供她读到高二,更是含辛茹苦。大哥婚期将至,可入不敷出的这个大家庭根本拿不出更多的钱来盖新房,在县城买房更是奢望!
每次姑姑实在拿不出当月生活费,便会在小慧返校的前一天晚上跑到村口的小卖部借,姑姑为人憨厚,人缘极好,每次都能借到,但每次她都回来很晚。小慧知道,又让姑姑作难了,姑姑“宁可自己吃糠咽菜,也不轻易开口求人”的性格,和自己一模一样。
高二那一年,姑父的叹息、姑妈的愁容,成了小慧脑海里始终无法摆脱的画面。大哥每次来电后,他们都愈加愁眉不展。
在河南当地乡村,流传一种说法:失去双亲的孤儿,女孩很多人愿意领养,因为将来可以外出打工给家里挣钱,嫁出去后也不用再多花费。但男孩娶媳妇要盖房,很多人便拒绝领养。村里的婆婆婶娘们,有意无意地会在小慧在场或路过时议论此事。即便从未觉得自己寄人篱下,但小慧内心还是多了一种隐忧。这种隐忧时刻提醒她,自己是个外来者!甚至,偶尔她也会对姑姑姑父抚养自己的缘由产生疑惑。
如今,小慧快要成年,更加懂事,也明白姑姑姑父一家把自己当成最亲的家人,但他们越是小心翼翼地呵护自己,越是害怕刺痛自己的脆弱自尊,她越发不自在。这个家里,其他人之间可以相互指责,唯有对她,每个人处处忍让,这反而让小慧觉得他们从心底确实因为特别的爱而把自己隔绝在了“家人”之外。
小慧越来越发觉自己无法集中精力于学习,不只能力上不足,心理上也开始抗拒。当成绩从有望考上二本水平滑到三本线并前进无望,想到三本院校每年超过万元的学费,她提出了辍学。姑姑第一次骂了她,姑父和哥哥姐姐也轮番劝她。但她始终没有松口,并告诉所有人:自己学累了,厌倦了,除了打工,不做其他选择。
和家人僵持了3个月,最终,高三开学前,她跟随小学就已辍学的同村好友去了南方。我第一时间在“母亲助学金”的助学群里转告了她的情况,并和大家商讨如何帮助她。大家一致决定,无论她考上三本还是专科,我们一起资助她所有学费和生活费,让她念完大学,找到属于自己的生活。
然而,当我费尽周折联系上正在打工的小慧时,她却很平静地告诉我,“老师,替我谢谢大家,也对资助我的好心人说声抱歉。但我真的不回去读书了。在这里,虽然工作很累,但我至少快乐,而且心无负担!”正如她说的那样,在那个远方的城市,她再也不用担忧下一年的学费或下个月的生活费,也不用因为姑姑的为难而伤心,更不用在人群的议论里提心吊胆地路过。而且,可以用打工挣的钱帮助家里,令她感到从未有过的舒坦与安心,并因此觉得自己真的像一个家人那样履行着义务。
小慧说的对,即便我们愿意资助她的学费和生活费,但面对未知的未来,任何人都不能百分之百肯定所有承诺都会兑现,对我们如此,对习惯性担忧和惊惧的她,更是这样。一旦资助因为不可抗拒之因中止,她还是要回到两难选择之中。只有踏上自己可以把握的道路,才能让她真正地感到有安全感,才能让她摆脱“寄人篱下”的失落与不安。
也许小慧将来会后悔自己的决定,但我可以肯定的是,辍学的这一天,她真的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灿烂微笑过。
其实,很多时候,我们很无力,即便我们想要做的更多,却只能默默旁观。而这恰是最真实的生活。
(作者系河南大学德语系讲师,“母亲助学金”活动发起人)
张晓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