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否将文化自信坚持下去,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对下一代的教育。在北京大学艺术学院教授李松看来,文化自信中,很大一块内容就是艺术。他认为,我们改革开放三十多年来成果显著,但对自己文化的弘扬仍然不够。
艺术品应像电影、音乐、电视剧一样,由民众来决定商业价值
中国青年报:当前青少年的艺术教育存在什么问题?
李松:青年的艺术教育,尤其是大学里面的艺术教育,目前存在很多不足。根据我的调查,不管是美术馆还是博物馆,类似这些无功利的、完全是培养个人修养进行文化熏陶的场所,年轻人去得太少,原因有五个方面。
首先,我们的教育太功利化。从小就是应试教育,没有接受过艺术方面的熏陶,这会造成一种很大的错觉和误解:觉得艺术、文化都是可有可无的东西,这会长期影响他个人和后代的素养。
其次,是艺术家方面。当代的艺术家越来越远离民众,都在追求所谓的“高大上”,实际上是在追求贵族化、商业化。大多数的艺术家都比较忽略一般民众对艺术的爱好和亲近感。
艺术一定不仅是艺术家自娱自乐的东西,也不仅是在一个小圈子内自己玩的事情,你要引起社会的重视,必须取得社会的共鸣,考虑到社会反响和社会需要,而不只是为个人谋名利。否则就是跟一般的社会民众划清界线,这样人民自然有理由不去看他的东西。
去年故宫博物院的“石渠宝笈”展览,《清明上河图》的参观者可以说是空前的。为什么?因为它表现的就是普通民众的生活,这些作品是能够亲近民众生活的,是喜闻乐见的,民众才喜欢。如果总弄一些民众都看不懂的东西,民众一定不会去。
第三,是我们商业秩序上的问题。如果我们能像电影、音乐、电视剧这样,由民众来投票决定它的商业价值,制作者就会更多考虑民众的需要、民众的参与性。
我们现在的艺术品,民众都不会买。然而,当年齐白石、张大千的画都是卖给一般群众的。当时在北京,齐白石的画就卖十个银元一张,很多人都买得起,北大教授当时一般是一百多银元一个月,吃饭的生活费一个月就几个银元足够了。从商业流通机制来看,这个比价是比较合理的。
现在的艺术家基本上绝大多数都不能养活自己。尤其是拍卖制度引进之后又造成了很多误解,一些作品动不动就卖到几百万、上千万甚至上亿元,这让一些艺术家的期待发生错位,希望一夜暴富,希望一张画能管自己一辈子,这很不现实。梵高生前几乎没有卖出过画,齐白石生前很有名的时候其画作价钱也不是很高。
总的来说,是现在好的画家太少,导致泡沫太大,而一般的画家不肯接地气,不肯像徐悲鸿他们当年那样,卖得平民化。在商业上,这是极其不合理的。所以,应该把艺术家的期待和社会的需要有效结合起来,现在这两方面是错位的。
第四,是博物馆制度有待完善。西方一些博物馆有一点值得我们学习,就是鼓励青少年去博物馆。他们会给小学生预留不收费的时间,有些晚场也是开放给学生的。反观国内,大部分美术馆、博物馆和学校教育基本没有什么联系,尤其是一些博物馆还把自己孤立起来。
博物馆最主要的功能是什么?是向社会进行艺术教育。除了保管之外,更重要的是跟社会沟通,把保管的东西激活,对社会、民众起到作用。我们的很多博物馆在这方面做得不够,从日常展览、和大中小学生的沟通,到专题展览、博物馆网站等,都远远不够。比如,我们有的博物馆就算有高清图也不愿意放到网上。有些博物馆觉得经费来源于政府,怎么做都无所谓,或者不愿意接受社会监督。
第五,是有一些主管部门,在艺术的指导原则和指导方针上落实得不到位。我们应该有一些切实的措施,使艺术真正地成为民众生活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如果把这些环节都考虑好了,整个社会的文化艺术水平和民族素质会有很大的提高。
中国青年报:《我在故宫修文物》的纪录片引起很大反响,对年轻人来说,它让公众了解到那些尘封的文物是怎样进入我们视野的。您怎么看这种沟通?
李松:我觉得这种形式非常好。观众以前看到这些好东西,不知道它原本很破烂,不知道修复中的很多技术、工作是怎么做到的以及为什么需要投入这么多的工作。观众在追问中,发现一个工作人员可能要花上几个月甚至几年的时间,投入几十万甚至上百万元才能够修复一个文物,看到这种艰难之后,人们会更加珍惜这些文物。
同时,人们也会对技术、对“工匠”精神更感兴趣,比如陶瓷怎么做、青铜器怎么做、画怎么装裱……认识了以后,对展厅里展出的东西也会更加熟悉、亲近。
把幕后工作呈现给大众,对文物保护工作是一个好的开头。民众知道这些工作人员不是混饭吃的,而是做着辛苦又不为人知的努力。进而觉得,国家更应该投入支持文物保护。这是良性的互动。
我们应有维护本国文化生态的文化责任
中国青年报:您觉得我们社会的美学素养提高了吗?
李松:整体上来说是在往上走,但是否提高了不好说,主要原因在于现在大家功利性太强了。比如,一个年轻人想搞学术要当教授,觉得学不学艺术都可以。可是你就把你的人生目的忘了,你能不能做一个像钱学森那样的懂艺术的科学家?做一个像朱光潜、宗白华那样艺术修养很好的哲学家?很多人都不这样想。因为功利替代了人生目标,成为唯一的生活目的,很糟糕。
按道理来说,现在社会的审美水平比过去好得多,但我们实际上没有做到。因为我们的生产水平、经济水平提高了,我们的房子越住越大了,可是我们的心里越来越空了,我们的生活目的越来越浅薄了。实际上这是社会整体对心理健康的忽视,大家觉得这个无所谓,但这个是最根本的。
中国青年报:您觉得青年关注艺术品的必要性如何?
李松:这实际上是在问我们为什么需要艺术,为什么需要去博物馆、美术馆。其实,博物馆、美术馆还是两类东西,一个是过去的东西,一个是当代的东西。
一方面,我们要看过去的东西,是因为我们都要融入历史之中,我们都要知道自己的文化身份,要使自己的认知、行为符合社会的文化背景,要彰显文化大国的地位,这些都需要靠年轻人。年轻人如果对历史一无所知,恐怕将来就会很被动,你的文化的创造性、创新能力就会被同化。电影只知道好莱坞,艺术只知道文艺复兴,对中国的东西一无所知,这样就失去了文化的原动力。
另一方面,为什么要关注当代的艺术品?因为当代的艺术品都是现存的、我们生活的一部分。虽然有一些艺术家,他们可能在远离社会,不愿意民众参与他们的活动,但社会需要培养一批跟民众生活亲近的艺术家,拉近艺术和民众的距离,不能听任艺术和艺术家远离我们。
如果我们觉得PM2.5指数超标了,水被污染了,我们会很难受。那如果文化被污染了,我们同样也应该感到难受。我们一样应该清理我们的文化生态,不能说它们远离我们,我们就听之任之,我们要有一种文化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