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又引发了一次集体怀旧。这几乎是社交网络的日常了。
在当事人忙于应考时,过来人仿佛过上了一年一度的“高考节”,假死了许久的各种群也复苏起来,刷屏的动态闪烁着玫瑰色的滤镜。我们怀缅:珍惜吧,那是黄金时代的结束。
黄金不仅有着比喻上的涵义。
《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用7.1亿元票房开启了怀缅的金库,“回不去的”“终将”“匆匆”与“时代”“青春”等名词随意组合,打造了赚钱神话。2013年~2015年热卖的前10部影片中,有4部为小制作的青春偶像电影。同期的美国,过半是漫画改编的特效大片。
华兹华斯写“芳草不再,鲜花黯然”,追忆韶华是人类共通的情感。愿意为这种情怀埋单,也挺正常。只是,当一代人想方设法一遍遍沉浸其中,就值得仔细琢磨。
有警惕的声音说:不愿接受青春的离去,会延续成不想长大的集体撒娇。这种情绪最近一次爆发是在“六一”儿童节。连支付宝都强行将用户名后加上了“宝宝”的标签。而80后、90后流行的招牌自拍动作——鼓嘴瞪眼,也被分析认为,有模仿婴儿的潜意识表现。
“宝宝还是个孩子”的年月,不由得有人发问:我们在迎来巨婴时代么?
这种担心并不陌生。20世纪60年代,美国人担心“垮掉的一代”不关心粮食与蔬菜。最终,这代人并没有垮掉,成了支撑社会的中坚。
每一代都有自己的时代情结,那是人生抽芽生长时看见的天空,深植于群体的共同记忆。我的父辈说起“三线”建设泪流满面,谈起绿军装会心一笑。属于我这一代的,则是操场、课本、同桌和高考。
不怪我们拿自己当孩子,我们或许是被正经当作孩子对待的第一代。
波兹曼在《童年的消逝》里说,童年是一个社会概念。在工业不发达、信息口耳相传的时代,孩子们很小就从事着和成人相同的工作,接受同样的信息。当印刷发展,社会进步,他们才被赋予受保护受教育的特权。
1986年《义务教育法》颁布。1991年《未成年人保护法》通过。我们是计划生育国策下的独生子女一代,忍受孤独,备受呵护,专心成长不再是待遇,而是一项任务。
那么,青春真的如我们怀念中那般好么?
我的中学时代非常普通——我知道,这是青春片女主人公常见的片头自白。但她们由杨幂、刘诗诗们扮演,还会上演摘掉牙套和眼镜就华丽变身的戏码。我那会儿有点胖,经常脸上冒痘痘,不化妆因而没有眉毛,宽大的校服毫无辨识度,每天糟心着在年级排名的起落。没机会谈恋爱。
是什么给那些惨绿的年华磨皮、打光,宛如经过了“美图秀秀”?
我毕业后留在了北京,很清楚家乡那个小县城已经装不下自己的未来。但当挤下地铁回到蜗居的夜晚,靠墙根儿坐下,脱下高跟鞋揉着脚趾的时候,妈妈做的鸡蛋饺、童年房间的小窗有着几乎催泪的魅力。
怀乡病啊,就是又要出走,又担心远方不如家乡。怀缅青春,则是这一整代人的怀乡病。
为什么而担心?
毕业季又来了,就业形势并不比往年好,年年都是挑战。经济在转型,我们站在裂变的巨大断口。
远去的时光里,我们是一个集体的一部分,有一个坚定的目标,有穿着一样衣服的朋友,连竞争和攀比的标准都纯粹简单,残酷也不过来自成长的骨骼撕扯。
新的认同在哪里找寻?如果一代人的情感只流向逝去的时光,这并没有什么不对,但多少是不完整的。
青春之后,明明还有大把的好时光啊。从前受人呵护是幸福,如今财务独立也是快乐;倾尽青春的欢笑泪水难得,点到为止、彼此尊重的情谊也珍贵;在工作岗位上找寻自己的价值,会比考试更有挑战性。
在转变的道路上,最接近成人式的似乎是高考了,一头是埋首书海,另一头是不固定的教室、不做保姆的老师和完全自主的时间。从这一刻,我们开始学习:纯粹是好的,可不能因此拒绝复杂。
但是,即使是高考升学,也不过是从一个温室到另一个温室的飞跃。影视作品中,我们常见早熟的少年、还童的长者,和深陷家庭漩涡的中年人,成人生活的描写是模糊的。在已有的文化经验中,教导我们做好一个成人的,竟非常罕见。
更糟糕的是,我们缺乏与成年相匹配的公共生活。
社会学家杜威设想了这样一个公共场:有理性思辨能力的成人能畅所欲言,让真理在谬误中胜出。
但那似乎太理想了。如今,我们讨论公共事务的场所不过是微博与朋友圈。那里天然拒绝复杂。140字以外的内容被折叠,更抓眼球的极端发言比严谨的长篇大论更容易传播,点赞让支持的成本一降再降,更多出于礼貌而并非出自观点……严肃的公共生活呢?
我们无法再紧紧依赖一个小集体的热量取暖,但本可以获得更广大的生活。青春不再,可喜可贺。
在《老友记》开头,富家乖乖女瑞秋终于决定离开被安排好的婚姻,切断父母的经济资助,开始了作为成年人的新生活。朋友张开双臂拥抱她:“欢迎来到真实世界,它很糟,但你会爱上它的。”
王梦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