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不可以舍我乎

    两千多年前，吕不韦记录过一个有趣的故事：战国时期越国有一个叫做“搜”的王子，在即将成为君主前每天不辞辛苦地练习逃跑——对，你没看错，他生而为王的最大特色就是逃跑——今天逃去山里，明天逃到城外，最后躲进了洞穴里，死也不肯出来。

    事实上，在越国当王实在是一件风险极高的苦差事。那个年代的越国人有一项举国爱好——他们热衷于供奉偶像，也就是他们的王，心啊肝啊宝啊贝啊爱得死去活来，然后，麻利地杀掉他。在搜之前已经有三位君主经历了这场轰轰烈烈的相爱相杀，“越人三世杀其君”，这一定是只有他们才明白的爱恨情仇。

    这段故事被记录在《吕氏春秋》里，但合上这本两千年前的书简，我好像看到了一幅跨时空的重合画面——这一幕在今天的科技世界好像也在同步上演，没错吧？

    不管是在中关村还是在硅谷，人们对于制造“神一般存在”的热爱从来没有消减过。不仅如此，这种风潮因为科技工具的助力而愈发强劲。唯一的区别只是措辞，过去叫做国王、君主、领袖，后来叫做偶像、大V、段子手、网红、主播……

    这年头做不了领袖（leader），也得做个意见领袖（opinion leader），特别得做个核心意见领袖（key opinion leader，简称KOL）。从最近新浪微博举办的“超级网红节”就能看出今天“王”的影响力——截至2016年5月，微博3.6万多名网红用户的粉丝规模达到3.85亿，仅在今年前5个月博文阅读量就超过7157亿次，点赞16.5亿次。

    不同于搜的选择，现在人们热衷于成为这样的王，因为王来到世间，每个毛孔都堆积着剩余价值。有人靠吹捧王赚钱，有人靠诋毁王谋利，而站在舞台中央的王，则是昼夜不息的印钞机。2016年红人产业整体收入预估接近580亿元人民币，而其中“papi酱”获得1600万元人民币投资前，估值从3亿元一路涨到了10亿元。

    除了打造这些亲民的小王，我们还喜欢塑造一些看不懂的大王。比如，几乎所有干得不错的互联网从业者头上都会被冠上“国王”“教父”这些富丽堂皇的词汇。迄今为止在虚拟世界登基成功的大人物，包括苹果公司创始人史蒂夫·乔布斯，为“钢铁侠”性格参考的特斯拉CEO埃隆·马斯克，被称为“互联网教父”的《连线》杂志创始主编凯文·凯利，每年发布互联网趋势报告的“互联网女皇”玛丽·米克，被称为“硅谷风投教父”的珀金斯，“微信教父”张小龙……还有刘慈欣，这个原本在山西阳泉安静生活写作的工程师，现在也被推举出来成为科技公司的“想象力架构师”……

    道理似乎永远是这样的：请注意，前方需要一个国王，说点咱们听不懂却有助益的聪明话！

    可有时候我在想，会不会是我们太过忙碌寻找一个王，却误解了这个科技世界真正的力量。我们需要的那个能够带来指导和变革的人，真的是王吗？

    在这件事上，我很喜欢美国技术专家大卫·温伯格（David Weinberger）的观点。

    他是这么说的：“随着知识日趋网络化，房间里最聪明的不再是站在前面为我们讲课的人，也不是这个房间里人们智慧的集合。房间里最聪明的是房间本身，这个房间就是一个网络，它把房间里的人或者主张互相连接，同时也与房间之外的人或者主张相连接。这并不是说，网络正在变成具有意识的超级大脑。这其实意味着，知识与网络变得越来越密不可分，没有网络支持的知识根本不可想象。我们的任务是学习建造更聪明的房间——也就是说，建造能够使我们变得更聪明的网络。原因很简单，如果建得不好，网络同样可以让我们变得更加愚蠢。”

    也就是说，如果没有链接机制，没有任何人能称王，大家只是在房间角落奔跑的渺小个体，沧海一粟。

    所以我们的王子搜殿下，在公元前374年就下定了决心，他不打算参与房间里人类这场愚蠢的追捧与杀戮，不做这个王，他要活下去。这分自由意志超越了时代，但是命运并没有赋予他的子民同样的觉悟。渴望君主的越国人堵在洞外殷勤恳求，出来做我们的王吧！搜不答应，于是越国人在洞穴口点火烧艾草，熏也要把他们的领袖熏出来。最后，搜被这分夹杂着浓浓一氧化碳的热情折服，为了活命他只能出来，坐上了暂时还热爱他的子民为他准备的舆车，不甘心地当上了王。搜没能如愿，登舆的时候仰天诘问：“君乎，独不可以舍我乎？”

    一百多年后，吕不韦在《吕氏春秋》里给这件事的批注是：“王子搜非恶为君也，恶为君之患也。”用今天的话解释，搜不是讨厌做网红，而是讨厌做了网红就要了他那自由的小命了。

    可惜的是，就算他在洞穴里等上两千年，外面的世界依然如故，人性在时间的流逝中并无变化。当年王子搜没能逃离宿命，两千年后他依然要登上神坛，人们拥立偶像，消费他，利用他，厌倦他，一个偶像倒下去，人们搜山放火，找一个新目标再玩一回。

    只不过，在两千年后重读这个故事，除了对搜的同情，我还多了一丝对自己的心酸。时代大约跟我们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它让时间赋予世间智慧，房间变得越来越聪明，可生活在里面的大部分人却甘于秉持千百年前的本性，疯狂地生活着。至少在热衷拥立王这件事情上，我们似乎并没有变得更聪明，可如今的房间里，却也没有了决心对这一切说“不”的王子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