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确实不只是眼前的苟且,还有连绵不绝、排山倒海的苟且。这要靠理想的微光引路,走出那些丝丝绕绕磕磕绊绊没完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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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没资格带研究生的那些年,我心底也写过“假如有一天……”这样的作文。假如有一天,我招收了自己的研究生,就带他们一起阅读、思考、写作、吃火锅,在这尘世谈论与人类无关之事。任时光漫过额头、明德楼和双榆树,皱纹爬上我们的眼角,心思却展平了。而后,你们回来看望我,听我在夕阳下老迈地宣布:不算,重来!
可惜,这些愿望的种子大多没落地。我的三十岁到四十岁,过得有点潦草和狼藉。你们的师兄师姐一拨一拨带着火锅味儿毕业了,留我一个人绕着“实事求是”的校训石打转儿。所以,我决定给你们写一篇文字,算是一场仪式,或者一个拥抱。
“毕业”这个词不简单。毕者,完成,究竟;业者,学业。学业究竟圆满,是为毕业。而在古人那里,业不单指学业,而是功业、生业、业障、业果的泛称。《易·乾》讲“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也”,意即外修文教、内立诚实,以持守功业。佛教所称的业,则指向一个人起心动念、扬眉瞬目、言动行止之间所造下的一切因果、业道。
如是而观,在儒家和佛家那里,这向死而生的人世,遍一切处都是考试。毕业岂是易事?临别之际,为师再送你们几个锦囊,大考大病不堪用——那是你们自己的事,小考小恙或可抵挡几回合。这些药方,是我用潦草和狼藉的青春煎熬的,你们拿走不用谢。
首先说的是烦恼之药。几乎所有严肃的哲学都会告诉我们,人生的欢喜不常有,烦恼苦患却如影随形。宗教哲学甚至直接宣布,人是有罪的。那么,如何克服烦恼呢?这个发问本身就有问题,以至于寻不得答案,徒增苦力劳烦。
你们须记得,在个人的存养方面,世间并无一物一理在心之外。得失进退,忧喜悲欢,是非美丑,莫不如是。换言之,“得”是心以之为得,“失”乃心以之为失。心若不昧不偏不执,何来得失?忧喜也不过是心动的产物,余者亦然。
传统智慧讲不二、大道无形、天人合一、万物一体、佛法无边,就是要心任运自然,不落在那得失进退各种计较的任何一边。用鸡汤体来说,开心就是把心打开。
我可不是让你们消极避世做个闲散分子,而是试图强调三个常识:内心是主,外物是宾,这宾也是主感受、建构、幻化出来的,一旦外物黏附了内心,便反客为主、烦恼如爆了;以做主的心接事待物,好比回到自家的园子收菜,哪根芹菜的小手伸得高,就兴高采烈地炒了它;外物、烦恼也不全是坏事,正如王阳明所说,事上炼心。
第二剂药治轻浮。我所说的轻浮并非不正经,而是头脑飘忽,见识浅薄,言动之间既无整体的理解力,亦无特别的洞见。切忌说话做事既不在情理之内,又不在意料之外,情理不通,更无惊喜。事实上,说谎、敷衍、逃避、德不配位、力弱而负重、智小而谋大的病根儿皆在轻浮。这就是我经常引用的一个词儿:同病别发。
读书、做学问乃治轻浮之病最便宜的一剂药。一个月后,你们会开始从事不同的职业,它们跟做学问有啥关系?做学问不一定是搞理论、当学究,或如我和你们的师姐一样,写了一堆文章,最认真的读者就是自己。
孟子有云,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
放心就是空灵灵,明朗朗,活泼泼,寂寂也,惺惺也。廓然大公,又滴水不泄。此境之下,莫说什么迷于情、惑于理、乱于世,就算遇上四千年未有的狐精,你也能见这姑娘头上的流云和身后的密林,更可见她眉尖的光泽和耳际的绒毛。雨落红尘云归处,不过是一间书房。
第三个锦囊有关德性,不一定脱离低级趣味,但要做一个好人。你们别相信那些老奸巨滑的家伙,佯装的世故抵不过夜半心惊。我提供给你们之所以做好人的两个实惠的理由:
一者,做好人划算。古罗马的昆体良有一个“好人理论”,大概是说人们倾向于无原则地原谅好人。苟活一世,可有比这更高的奖赏?二者,加拿大哲学家泰勒认为,现代人要活出一个人样,就要重振启蒙之初的提出的“本真理想”。
所谓本真理想,便是现代人在脱离了传统世代的神性皈依之后,尚可支撑人之为人的根本理由和动力。人之本真理想,既是独具的,也是相互建构的——唯其与有意义的他者相遇,才得以发现和养成。质言之,你只有在成就他者、增益公共之善的同时,才能成就你自己。
第四个锦囊是理想,专治日常生活的平庸琐碎,亦可抵挡人生的大隘口。生活确实不只是眼前的苟且,还有连绵不绝、排山倒海的苟且。这要靠理想的微光引路,走出那些丝丝绕绕、磕磕绊绊。险滩急流、高山隘道也难免,而理想正是镇住那河怪山妖的符咒。
另外,趁着仲夏微风过,我要告诉你们,没理想比有理想更难过。
最后一个锦囊是身体好。老人家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们抡刀上阵,别赔光了本钱。我奶奶有一句名言,她当年总是在我不好好吃饭时说:身体不好,讲道理都没人信。
希望你们偶尔回来看看我,宛如少年归家;希望你们别惹祸,惹了也没关系,认个错,或者打不过就跑;希望你们别太累,忙者,心亡、心死矣!
胡百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