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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07月08日 星期五
中青在线

暖心

点燃苗寨的火塘

  来源:中国青年报  ( 2016年07月08日   09 版)

    龙阿朵在黄平苗寨采风。

    龙阿朵在训练基地指导演员排练。孙亚男/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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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执笔: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 李玥

    视频编导:孙亚男

    H5制作:中国青年报社融媒工作室

    文稿编辑:蒋韡薇

    在贵州省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黄平县城中心的一间办公室,龙阿朵当着县文化部门负责人杨德的面,给自己“挖了一个坑”:用半年时间、100万元经费,将苗寨的火塘搬上北京的舞台。通常,这样一台演出,市场价得六七百万元。

    双方都很清楚这个约定的难度——20名演员从未经过专业舞蹈训练。即便参与过北京奥运会开幕式导演、曾与张艺谋合作过“印象”系列演出,龙阿朵也有点“忐忑”。

    去年5月,龙阿朵花5个月时间创作和执导的苗族舞蹈诗《巫卡调恰》(苗语,意为外婆的歌谣——记者注)在北京连演3场。杨德专门盯在剧院最后一排“看成果”:没人提前离场,专程从陕西、海南等地赶来的观众涌向舞台与演员拥抱。有人评价,剧中的火塘“点燃”了苗人的乡愁,“烧热”了对故乡苗寨的记忆。

    “这不是任务,而是蚩尤的托付,是我的使命。”6月的一天,40岁出头的苗族女子龙阿朵,坐在黄平县大高山寨的火塘旁缓缓道来。这个拥有近千万人口的民族,奉蚩尤为祖先。

    她捡起一根柴,往火塘深处搅了搅,重复着记忆里外婆点燃火塘的动作,噌地一下,腾起一团火来。

    火塘,是苗族人生活的中心,吃饭、取暖、议事大都围绕火塘进行。“家家户户都有火塘,生生不息,是一个民族温暖的磁场。”龙阿朵摩擦着左手的银镯子,这是她身上唯一的苗族符号,是外婆留给她的。小时候,龙阿朵挨着做刺绣的外婆靠在火塘边,听她唱古歌,苗族的历史和家风在古歌中传承。

    舞蹈诗《巫卡调恰》时长70分钟,所有故事都围绕火塘展开。火塘上方,祭放着谷种。外婆坐在火塘旁,为孙女穿上苗族盛装,百褶裙、围腰、凤冠,哼唱古歌讲述苗族的传说,与先人穿越千年的灵魂对话。

    2014年冬天,龙阿朵受邀回到家乡。当她裹着棉大衣无意中走进镇里的小学时,发现学生只穿着几件单衣御寒。宿舍里,学生用破棉絮代替被褥,有些床铺干脆垫着稻草。

    她边抹泪边在朋友圈求助。看着棉衣棉鞋从全国各地涌来,这位导演仅仅开心了5分钟,便开始琢磨“作为艺术家去扶贫,究竟能做什么”。

    “这是救急,不是救穷!”她拍着扶手从凳子上弹了起来,手上的苗族手镯发出清脆的撞击声。“我是从苗寨走出来的,也一定要回到苗寨,我要救穷!”

    国务院扶贫开发领导小组公布的665个国家扶贫开发工作重点县名单中,苗族人口占全县总人数近60%的黄平县就在其中。在中央提出“脱贫攻坚”后,中国文联开始探索文艺扶贫,动员艺术家与贫困县结对,与当地文艺工作者共同挖掘那些散落在田野、乡间的地方文化,助推贫困地区发展。

    “虽然文化丰富,但我们缺人才,没有走得出去的好作品。”一直渴望外援的县文化部门负责人杨德,与龙阿朵一拍即合。他给这位文艺志愿者提了个要求,演员要从当地找,避免外来演员一走节目就死的窘境。

    “如果需要,我愿意扎在这里搞创作。”龙阿朵立下军令状。

    12岁那年,龙阿朵离开黄平苗寨,到北京读书。她保留了苗名和喜食辣椒的传统,和遇见的每一个苗族人讲记忆里的苗话。工作后,她先后执导壮族、藏族、蒙古族等民族的舞蹈作品,但苗族,这位导演从未触碰。

    和杨德见面10天后,龙阿朵组织了一支文艺扶贫队伍,再次回到黄平。一开始就碰到了难题。龙阿朵以为找演员不难,她记忆里的黄平人“会说话就会唱歌,能走路就能跳舞”。每个寨子的马郎坡,是青年男女对歌谈情的地方。家家户户的火塘旁,男女老少和着芦笙起舞,通宵达旦。

    然而现实,和这些离开苗寨30多年的记忆,完全对不上号。苗寨的火塘渐渐熄灭了。

    马郎坡不再有歌声。寨子里的老人摇摇头:“现在的人谈恋爱不唱歌,看看电影吃吃饭,就结婚了。”

    黄平县里最热闹的一家音像店里,摆在外面的CD全是流行歌曲。因为没有年轻人问起苗族情歌,售货员把仅有的几套光碟收进柜子。保留在农耕文化里的火塘,渐渐退出楼房里的城市生活。饭店里的聚会,难见欢歌起舞。外出打工的年轻人能多学几首苗族大歌再走,成为一位年近八旬的古歌传承人最大的心愿。

    为了选演员,她满大街游荡,见到长得顺眼的姑娘小伙儿就立刻冲上去,询问会不会跳舞。

    最终入选的20位演员,分别是县城服装店售货员、餐饮店服务员、外出打工者、以及7岁男孩的妈妈。这位准备就地开展文艺培训的导演向演员竖起一根手指:“只要有‘真’,我就能点燃你们。”

    这是一部关于苗族历史的舞蹈诗。涿鹿大战失败后,蚩尤率领苗族先民从黄河中下游地区向西、向南迁徙。《巫卡调恰》就是通过坐在火塘边的外婆吟唱古歌,来呈现这一段历史。扮演灵魂的演员踩着象征黄河的黄绸倒退行走,面朝灯光走向黑暗,眼睛始终望着故乡。

    “跳了这么多年苗族舞,都没关心过我的民族怎么来的。”这段苗族先民迁徙的历史,有的演员并不了解。

    自上世纪90年代起,苗族人外出务工,开始新的迁徙。很多人唯一的身份标识只剩跟在民族后面的“苗”字。即便是苗族人最为自豪的服饰,也渐渐被冷落。

    童年的龙阿朵悄悄把新娘的盛装套在自己小小的身体上,裙摆上坠着银片,环佩叮当,她迫不及待渴望长大。可有几位苗族女演员告诉她,自己从来没有穿过。

    只要有家族聚会,哪怕是坐在逼仄小屋里的火塘旁,苗族女人也会着盛装。只是,这样的场景再难见到年轻姑娘的身影。

    在黄平县城,一件苗族便装几年前能卖到250元,如今标价120元依然无人问津。纯手工刺绣的服装耗时长、来钱慢,很多绣工因此转行。

    “先人离开故乡,几千年来,积淀下丰厚的文化,可现在我们的文化却日渐凋落。”龙阿朵不时摩擦外婆留给她的银手镯。

    2015年春节,龙阿朵没有回北京。她一脚一脚走向还未通车的苗寨,寻访火塘和火塘边“用一生去理解苗族的人”。

    她睡在苗寨,即使盖4床被子也会被冻醒。但就在这里,她品味到火塘边族人身上“割过草、喂过猪、牵过牛的味道,混着火上烤着的腊肉稻谷香”。

    与此同时,文艺培训也在距离黄平县城10多公里外的山里开始了。从未受过专业辅导的演员,就在没有把杆、镜子,临时用木板搭起的舞台上排练,每天训练9小时。1小时的训练强度等同于做15分钟平板支撑,而普通人坚持两分钟都很难。5个月里,每位演员都踢坏了好几双舞蹈鞋。

    王小英因为训练瘦了20斤。“我第一次知道我也能跳舞,我的身份可以不只是谁的妈妈,谁的老婆,而是把苗族宣传出去的人”。

    “我就是迁徙的人,演得出剧里留恋故乡的眼神”。演员袁金培高中毕业后,随县里的务工潮去广东一家服装厂打工。为了赶工,他曾3天没合眼。

    “你们每一个人都是主演。”龙阿朵告诉演员,“把火塘当成民族的生命之源,去呵护、去爱。”

    她做了个道具火塘给演员示范,身体前倾,对着柴火轻轻吹气,注视火苗起伏,像感受心脏的跳动。她跪在火塘边说,“这是用身体语言来表达火塘文化。”

    在那个阴冷的冬天,龙阿朵和演员一起住在山里。取暖的空调主机被冻住,她重感冒一个月未好。一次做示范动作,她左肩脱位。直到现在辫子也只能歪着扎,因为左胳膊抬不起来。

    在山里,她把每天的黄昏时间留给自己思考。她看到一朵云的形状,像极了苗族祖先蚩尤,蓄长须,一头乱发。她还发现一只苗族人奉为图腾的蝴蝶,一直跟了她两个小时。这位导演逢人便讲这些经历,期待对方回一句“你注定要做这件事”。

    生活在仅有一家电影院的黄平,原本能歌善舞的苗族人平日里接触最多的“表演”只剩下广场舞。看完《巫卡调恰》的排练,有观众很疑惑:“这哪是戏,这和以前坐在火塘边听老人讲故事一个样。”一位认为跳舞是不务正业的父亲,看到女儿“一板一眼把苗族演活了”,寡言的汉子也学着城里人的样子买了花给女儿捧场。有一次在饭店,坐在龙阿朵对面的妇女认出了她,掏出钱就要帮她付账。“我看过你的剧,给我们苗族立功了!” 

    “苗族老乡都说好,但能否得到业界的认可,我心里有个问号。”5个月封闭训练结束后,龙阿朵邀请母校北京舞蹈学院副院长赵铁春观摩。

    在群山环抱的简陋场地看完演出,她曾经的老师评价这部“简朴的”舞蹈诗“找到了传统和现代、民族和时尚的结合点”,并当场决定,邀请《巫卡调恰》团队去北京舞蹈学院演出。

    苗寨的火塘,在北京点燃。当灯光亮起,演员抄起板凳,围着火塘和着古歌起舞。

    “你们太了不起了,竟然把苗族的火塘点起来了。”一谢幕,有观众哭着拥抱演员。杨德也冲上舞台,他隔着人群,高高竖起大拇指,向总导演龙阿朵喊道:“这一生,做成这么一件事,真的值了!”

    龙阿朵没想到,北京演出结束后,在她的家乡,火塘越烧越旺。  

    从不过苗族节日的一位女演员,向母亲提出同去参加今年的芦笙节,还特意把她曾经认为“很土”的盛装翻出来穿上。“是苗族让我特别骄傲。”她说。

    还有一位女演员,每天念叨最多的就是排练的场景。家人一度认为她“丢了魂”,还请苗族巫师为她做法事。

    原本打算演完《巫卡调恰》就继续去广东打工的男演员,决定不走了,因为“县里的文化值得挖掘,值得留下”。

    “这简直就是意外惊喜!”龙阿朵笑了,甩甩她斜扎的小辫。

    今年,《巫卡调恰》作为贵州省推荐的两个节目之一,即将参加9月在北京举办的全国少数民族文艺会演。龙阿朵还有个想法,把这部剧留在黄平,争取驻场演出,真正变成宣传苗族文化的一个窗口,实现中国文联“文艺扶贫奔小康”的目标。

    北京演出谢幕时,有观众问她,你花了不到半年时间,带着业余演员从零开始原创作品,作这个决定时你没觉得给自己挖了一个坑吗?

    这位导演转了转戴在左手的苗族银手镯:“人生难得有给自己挖坑的冲动。”

点燃苗寨的火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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