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探亲时,沙拉木见到几年前退伍的表哥,他恭恭敬敬地喊了声“老班长”。这是他入伍后养成的习惯。
当这个维吾尔族年轻人还是个小男孩时,看到当兵的表哥灵活自如地在单双杠上表演各种动作,他的眼中充满了羡慕。“很帅气!”
高中毕业后,没有太多犹豫,沙拉木就报名参了军,成为新疆军区某机步团民族六连的新兵。
买尼苏尔的经历也差不多,18岁高中毕业后,他也走进了这个特殊的连队。这支组建于1944年的连队的特殊之处在于:连队里的战士来自六七个不同的民族。
七十几年过去了,一拨又一拨不同民族的年轻人在民族六连相遇,为着各自的军旅梦而开始了与往日生活迥然不同的征程。
绿色军营梦
读初中的时候,买尼苏尔的家乡遇到洪水,有一群穿军装的人来帮他们救灾。当时村里很多村民去给这些“绿军装”送吃的,买尼苏尔捧着几块西瓜和妈妈也去了。
当时10多岁的买尼苏尔捧着西瓜呆呆地看着那些忙活的军人,不明白“这些人为啥饭都不吃,只干活儿”。
对于“军人”,买尼苏尔不算陌生——这个维吾尔族小伙子从小就看了不少老电影,如《地道战》《铁道游击队》,电影里的八路军是他对军人的最初印象。
不过,这次是买尼苏尔头一回在电视屏幕之外看到军人,他很激动。第一次见到活生生的军人,买尼苏尔还分不清“解放军”和“八路军”,也搞不懂帮自己家乡抗洪的“解放军”究竟是什么人——毕竟这些人穿的衣服跟老电影上不一样。
几年后,买尼苏尔高中毕业,他放下大学录取通知书走进了军营,并顺利地来到他梦寐以求的“有坦克的部队”。
穆合塔尔则没这么顺利。这个今年28岁的维吾尔族小伙子在高中毕业后,3次报名参军才被录取。
高中时,穆合塔尔看了电视剧《士兵突击》,许三多的“不抛弃、不放弃”给他留下极深的印象,而且他觉得许三多“很想大家(很为大家着想),不自私”。穆合塔尔希望自己也能像许三多那样。
穆合塔尔成了家族里第一个当兵的人。入伍3年后,他第一次回家探亲,按照维吾尔族的传统,几年没回家的人需要跟亲戚、邻居挨个儿吃饭。穆合塔尔足足花了15天才把这一轮饭吃完。几乎每次吃饭,他都要回应大家的好奇:“在部队里干什么?”
在部队,要学的第一课就是自立。
初入军营,穆合塔尔连衣服都洗不好。军容检查时,因为衣服前胸有一块油渍,穆合塔尔被认定为军容不合格。下一次洗衣服时,班长特意来教他该怎样洗。这名回族班长会讲流利的维吾尔语——这是穆合塔尔第一次见到回族人讲维吾尔语,他刚开始还有些不习惯。
除此之外,在部队的主业就是训练。
刚到部队时,除了百米之外的其他训练项目,如单杠、手榴弹、仰卧起坐等,穆合塔尔统统不及格。班长鼓励他说:“就算体能不好,你总有能做好的方面。”
休息时间,穆合塔尔自己加训3000米长跑,班长就陪他一起跑。穆合塔尔感觉,班长待他“就像对自己的弟弟一样”。3个月后的入伍训练考核,穆合塔尔全都合格,顺利通过。
“每次跑步时,就想着许三多的6个字‘不抛弃、不放弃’。”穆合塔尔吐了下舌头。
“一遍汉语、一遍维吾尔语、一遍哈萨克语”
穆合塔尔是维吾尔族人,但在他家附近有一些汉族人,他从小就学了一些汉语。
民族六连里一大半都是维吾尔族战士,另外还有少数来自哈萨克族、柯尔克孜族、回族、塔吉克族的战士。大部分战士只会讲本民族的语言。
不过,在部队上,掌握汉语才能和大家交流,或者说,汉语是一门“工作语言”。比如,装甲车或武器操作的说明书、政治学习时的教材等,基本都是以方块字为主。不掌握汉语,就很难在部队里有所作为。不少新兵来到六连,第一个拦路虎就是语言问题,六连现任指导员沙拉木也不例外。
刚到部队时,沙拉木连班长下的口令都听不懂。过了一个月,他才能比较顺利地完成各种口令对应的动作。
对于这门陌生的语言,沙拉木要彻底从头开始学。考虑到新兵的情况,班长讲课时通常用维吾尔语讲一遍,再用汉语讲一遍,两边对照着学习。熄灯后,当时还是新兵的沙拉木打着手电继续学习一个个方块字。
为了帮大家学习语言,六连专门安排了双语学习时间——汉族同志学习维吾尔语,其他民族同志学习汉语。
买尼苏尔入伍后也是从零起步开始学习汉语,如今担任班长的他,对于汉语基础弱的新兵也是耐心地一遍遍教,就像当年自己的班长做的那样。入伍多年来,买尼苏尔除了汉语还学会了哈萨克语。在给新兵做指导时,他通常先讲一遍汉语、再讲一遍维吾尔语,然后挑重点再用哈萨克语表述一遍,生怕新兵们听不懂。
民族战士的语言问题,至今让营长颜小一感到忧心。
汉语毕竟不是民族战士的第一语言,在训练时,颜小一发现民族战士的反应时间比其他连队战士要长几十秒钟。在现代战争条件下,1分钟的延迟就可能是致命的:“1分钟,意味着部队开出1公里,稍有不慎,可能就会被火炮打中。”
除了反应时间长,战士们由于不熟悉指令而做错动作,在训练中也是难免的。
有一次战术训练,排长余能源命令大家“成前三角队形散开”,有些新兵没搞清楚,做成了“成后三角队形散开”——这是一种完全相反的序列。当时场面很混乱,而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出现动作与指令不匹配的情况了。
那一次,余能源没压住火。“如果在战场上,让你往左走,却走到右边,而右边可能有敌人,那就是要命的!”余能源大声说,“训练场上不开玩笑!”
休息时,有个班长走过来,提醒余能源刚才的反应过激了。余能源反思了自己的态度,然后用摆石子的方法重新向战士们演示了队形。经过两天训练,战士们的队形变换不再出错了。
训练之余,六连官兵还去驻地一个村庄开展帮扶工作。买尼苏尔记得,战士们进了村子,村民们看到大家就跑过来说:“我们的儿子来了!”“我们的兄弟来了!”在外参加爱心活动、医疗巡诊时,人们看到穿着军装的买尼苏尔们总会热情地围上来。
当兵后,买尼苏尔很自豪自己成了“人民心里‘最可爱的人’”。
“我们都是在一起的兄弟”
余能源所在的排是整个连队的缩影——全排虽然只有不到30人,但有6个民族,维吾尔、哈萨克、柯尔克孜、塔吉克、回、汉。
余能源是六连成立70多年来的第一个汉族排长,他刚到连队时,还引起了小小的轰动。
在乌鲁木齐的军校毕业后,余能源因为了解新疆地区的民族习惯并且熟练掌握维吾尔语,所以被分配到这个特殊的连队担任排长。
刚到民族连队时,余能源还延续着过去的习惯——自顾自地埋头工作,期望能以榜样的作用来带动排里的战士。大概过了一个月,他发现这不奏效,战士们同他的关系不亲密,对他做的事情,也不关心。
余能源意识到,对他来说,首先要做的是融入民族战士中间,得到他们的认可。
不少民族战士喜欢打球,余能源有空时就跟大家一起踢踢足球、打打篮球。他还跟着大家一起跳萨满舞——这是一种维吾尔族的传统舞蹈——经过一段时间学习,如今他跳得像模像样。
民族战士的一句“祝你春节快乐”,过生日时邀请他参加,探亲回来同他分享家乡特产……这些都让余能源感觉到“大家没把我当外人”。
逢节日去村里慰问村民时,余能源总是和排里的战士一起去。到村民家里后,好几个村民惊讶地问维吾尔族战士:这是你们排长?战士们很高兴地点点头。余能源注意到,村民看到有民族战士来访,总是表现得很亲热;战士们看到自己的排长对村里的百姓好,他们也感到很高兴。
“我们都是在一起的兄弟。”他说。
“要坚持”
前段时间,买尼苏尔接待了几个特殊的客人——几位60多岁的老大爷来到连队,说要找战友。买尼苏尔以为是自己战友的父亲来访,就赶紧迎接他们。
“来,战友!抱一抱!”留着长胡子的老大爷一把搂住买尼苏尔,又问他:“我们连队现在怎么样?”
蒙了的买尼苏尔这才反应过来:这些跟自己老爸年纪差不多的大爷,竟然是长自己几十岁的老战友。
这几位1973年退伍的“战友”要求买尼苏尔带他们看看400米障碍场。站在训练场边,老“战友”说:“我们年轻的时候跑400米障碍是1分钟30多秒,你跑多少?”平时跑1分50多秒的买尼苏尔顿时不好意思接话了。
几位60多岁的“战友”又到了单杠边,一气儿拉了七八个引体向上,看得买尼苏尔目瞪口呆:“当过兵的果然不一样!”
买尼苏尔感觉,在这几位六连老兵的身上有种不一样的灵魂。
这个入伍近12年的老士官,最近频繁被问到一个问题:“要不要退伍?”
买尼苏尔不喜欢这个问题,但他又无法逃避:今年是他上士最后一年,如果不能选取四级军士长,他将不得不脱下军装。
每次被问到这个问题,买尼苏尔总是甩出一句:“还早呢!不是还有5个月吗?”他希望能选取下一期士官,可是这不仅要经过考试,还要看连队今年有没有名额。
《我是特种兵》是买尼苏尔最喜欢的电视剧,看到电视剧里的小庄离开部队的画面,买尼苏尔就会忍不住哭出来。
不过,他又告诉自己说:最后这几个月还要保持一个状态,一个“高兴”的状态。
“能保持住吗?”记者问。
他的目光黯淡下去,轻轻摇了摇头。
在军营的这些年,买尼苏尔先后经历了母亲、父亲去世。往年的肉孜节,他总要打电话给父母亲问好。但今年肉孜节时,他拿起手机,却不知道该打给谁。没能见到父亲最后一面,成了他最大的遗憾。
“在部队上,失去的东西比较多,收获的也多。”买尼苏尔说。
“要坚持。”他像鼓励自己似的将这个词重复了两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