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冲不走种树心

    执笔：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 史额黎

    H5制作：中国青年报社融媒工作室

    文稿编辑：蒋韦华薇

    14年来，失去双臂的贾文其和盲人贾海霞，几乎仅凭两个人的力量，在河北省石家庄市井陉县孙庄乡冶里村冶河中央的夹滩上种植了上万棵树。然而，7月19日一场特大暴雨引发的洪水，让老哥儿俩所有的努力顷刻间化为乌有。

    “当时那雨太大，打伞根本不顶用。”19日下午，贾文其就预感要出大事。他晚上没敢睡觉，每隔十几分钟就顶着大雨爬到屋顶去看水势。等到夜里12点，他绝望地发现洪水已经把公路旁的庄稼和菜园里的菜冲走了。

    待在屋里的贾海霞同样坐立不安。深夜，传来急促的敲门声，他慌得顾不上穿衣服。等他跌跌撞撞走到外屋，听见贾文其大喊“完了完了，树林完了”，他直接瘫坐到了沙发上。“十几年的心血啊，感觉心一下子被掏空了。”贾海霞说。

    夹滩上的50亩树林，正是老哥儿俩后半生的经济依托。独身的贾文其，指望着这片树林来养老。贾海霞也时常念叨，卖掉一些树，就能给儿子结婚用。

    辛苦培育的1万多棵树被洪水一夜间冲毁，对贾海霞来说，这个打击一点不亚于导致他失明的那场事故。2000年年底，他在采石场的凿石爆破中被炸瞎了右眼。由于左眼患有先天性白内障，贾海霞从此双目失明，只好待在家里。

    那年春天，结婚后一直四处借住的贾海霞，终于用积攒的3万元钱盖好了新房，体验了人生的第一个高峰。飞来横祸，贾海霞心灰意冷，他推着媳妇出家门离婚，也想过自杀。

    正是那个时候，贾文其上门找到了他。贾文其3岁时不慎触碰变压器，造成双臂截肢，从小就靠双脚自理生活。他生性乐观，爱读书，也没把自己当残疾人。1997年到2001年间，贾文其在河北省的几个残疾人艺术团工作，后来由于父亲偏瘫，需要人照顾，他才回到老家。

    1962年出生的贾海霞，比贾文其年长1岁，两人自幼在一起长大。贾文其失去双臂后学会做饭、写字、游泳，他都看在眼里。有了贾文其的安慰，贾海霞也慢慢看开了，决定两个人一起找点事做，“人家这么多年没胳膊，还不是这么过来的。”

    贾文其想到，1989年他曾在河滩边承包过一块地，种了1000多棵泡桐。要不是1996年的洪水，那些直径长到六七十厘米的泡桐能卖不少钱。也正是那场洪水，把原来的庄稼地冲击成了一个50亩左右的夹滩，上面鹅卵石密布，没有村民愿意去耕种。

    商量好在夹滩上种树的事，老哥俩又去和冶里村村委会签了协议：“自己处理树木，收入归自己所有。如果被洪水刮了（“刮了”系原文，意为“冲了”——记者注），村委不赔偿任何损失。”按上了红彤彤的手印，他们才觉得心里的那块石头落了地。

    老哥俩一心想着树木成活后能补贴家用，旁人却觉得他们异想天开。就连贾海霞的老伴也埋怨他，“别人在河滩上都种不活，你们没手的没手，没眼的没眼，还能种活？”可他们自有道理，“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

    贾海霞清楚地记得，2002年农历二月初二，老哥俩从“龙抬头”的吉利日子，一直种到柳树长叶子，总共种了800棵树，却只活了2棵。“当时怕水把树冲走，我们就把树种在夹滩地势高的地方，没想到那么旱。”贾海霞说。

    第二年，老哥俩决定豁出去了，宁可树被水冲走，也不能让它旱死，结果插在河边的树倒是安然无恙。于是，他们开始从低处往高处种树，树也向抽水机一样，把周边土地带得都湿润了。2003年，夹滩上一共成活了200棵树。

    其实，老哥俩口中的“种树”就是种树枝。1棵树苗要5毛钱，上千棵树苗是一笔不小的费用，老哥俩根本拿不出那笔钱，他们只能跑到邻村的树林里去砍树枝，为此没少挨骂。

    老哥俩一个看不见路，一个用不了工具，却在砍树枝这件事上配合得天衣无缝。贾文其先是蹲在地上，用肩膀把贾海霞托上树。等贾海霞摸索到了树枝的位置，贾文其就在树下大喊“向左砍，向右砍”，用声音为贾海霞指导。

    传统的种树方法，对老哥俩也不适用了。每年春天，老哥俩都会带上特制的锤子、钢钎、钩子、水桶去种树。在夹滩上，贾海霞先是把钢钎插在土里，用锤子凿出四五厘米的洞。贾文其用脚趾把树枝插进洞里，再用头和肩膀夹起水桶去河边打水。

    这种“扦插法”种成的树有个明显特征，就是在1米处有个弯。贾海霞解释道，当第二年春天树枝发芽时，它会在顶端的侧面长出一个树枝，然后继续向上生长。“我们是残疾人，树也是残疾的，不用跟别人打官司，就能证明这个树是我们的。”

    为了这些心头的宝贝，他们没少跟放牲畜的人打架。小树1米高时特别细，羊可以直接把树扑倒，吃掉从根上扯下的整张树皮。“当时我们就急了，别看我们是残疾人，你打我们人可以，啃我们的树绝对不行。”贾海霞说。

    “扦插法”的成活率毕竟不高，每年老哥俩都发现有树死了，第二年他们还会在原地继续补种。14年来，贾海霞估算两人种了几十万棵，只成活了1万多棵。老哥俩硬是把这片布满鹅卵石的荒滩，种成一片茂盛的树林。

    “2002年种树的时候，我儿子刚6岁，现在他长得比我还高，树也是这样。”贾海霞喜欢把树比作自己的孩子，他判断这些“孩子”年龄的方式是“摸”和“抱”。 在他的记忆里，最初两个手指就能掐住的小树，后来已经要一人合抱了。

    贾海霞还感觉到了其他的变化，人走在树林里感觉凉飕飕的，能够听见叽叽喳喳的鸟叫。以往抱怨河滩太热的村民，喜欢跑到树林里去放鸭子，“一点也不热”。更让他感到高兴的是，2014年端午节，来这里帮助过他们的大学生，甚至在树林里搞过一次烧烤活动。

    2014年，一家本地媒体的报道，让老哥儿俩成为当地的名人。在各路媒体的报道下，老哥俩成了“植树愚公”和“绿化造林的先进典型”。一时间，来自政府和民间的援助源源不断地交到老哥俩手里。

    当选“感动河北十大新闻人物”，获得了1万元奖励；市残联一次性奖励两人3万元；县残联给了7000元创业资金；民政局拿出了1万元救济金；甚至西藏爱心人士连续3年每年寄来2000元……生活有了基本保障，老哥儿俩卖树的意愿就没那么强烈了。

    今年5月，一家美国电视台将老哥儿俩合作种树的故事拍成了视频。这则名为《我是他的手，他是我的眼》的短片在网络上播放，获得了数百万的点击量，老哥儿俩演出了感动国内外网友的励志片。

    河北省林业厅厅长、石家庄市副市长来了，国内外媒体也来了，有家韩国电视台甚至在村子里连拍了10天。最忙的那几天，贾文其的小院里几乎站满了记者。老哥儿俩终于有机会证明自己，“不是社会的累赘，不是社会的包袱”；但他们也比往常多了几分苦恼，“公众人物，说话可可怜了。不像普通人，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可是，就当他们感觉生活再一次步入正轨的时候，一场洪水又给了他们当头棒喝。“没想到老天这么不开面，我们两个残疾人命太苦了。”说着，贾海霞揉了揉本已空洞的眼睛。

    7月25日下午，老哥儿俩决定去夹滩看看那片树林。从贾文其家至河滩，洪水肆虐的痕迹随处可见。小树被洪水掠去表皮只剩下白色的骨架，倒伏在地的玉米已有婴儿手臂粗细，以往的林地、庄稼地，如今只能看到淤泥和鹅卵石。

    当老哥儿俩走到种树夹滩的对面时，贾文其没有像往常一样把贾海霞背过去，而是自己一个人去探路。贾文其半袖垂搭在肩上，小心翼翼地走进河中，没走几步就折返回来，因为“脚根本探不到河底”。

    26日一早，贾文其独自一个人跑了出来。这次他绕了点远路，趟过一段没过膝盖的河水，才到达夹滩。如今这片夹滩和他们刚开始种树时没有什么区别，除了几棵趴着的大树和随处可见的鹅卵石，“什么都没有了。”贾文其发现，这片夹滩的面积倒是有所增大，“应该还能种树。”

    站在河对岸，贾文其说，夹滩上原来的表面是平整的，如今形成了大大小小的水道。他们种植的1万多棵树，几乎都被洪水冲走了。贾海霞站在旁边侧耳听着，面无表情。

    “他情绪又低落了。我不是一直鼓励他吗？这次又鼓励他。”贾文其倒是云淡风轻。虽然没有家人，但他倒没感觉闷得慌。这几天，恰好有两个江苏的大学生在他家里写生。贾文其指挥两个学生做饭、宰鱼，忙得不亦乐乎。 

    洪水过去后，相继有好几位记者打来电话，第一句肯定问的是“人没事吧？”在得到贾海霞肯定的答复后，他们才会继续说，“人没事就好，树没了可以再种。”慢慢地，贾海霞自己也想开了。

    谈起未来的打算，贾文其仍然豪情不减，“还要继续把树种下去，我们两个人泰山压顶不弯腰，心虽然被挖空了，壮志还在。”可是，把树种到哪里，老哥儿俩一时还没拿定主意。

    上个月，村委会准备在山坡上划给他们100多亩的荒地，但是至今还没有拿出合同。冶里村村委会主任告诉记者，目前合同已经起草完毕，送到了村支书手里。“书记又是抗洪，又是帮忙找上游村子的失踪人口，现在估计比较忙。”

    然而，山上的土地比较干旱，树木长得也慢，只能种别的树，长不了老哥俩想要“拿去卖钱”的柳树。思来想去，老哥俩觉得，能去山上种树自然更好，再去夹滩种树也不是不可以。

    “我们再种树，肯定不用十几年，现在已经有1000多人报名想帮我们种树了。”贾海霞说话慢慢也有了自信。不过，他还是留了个心眼，“我们计划了，再种的话，不想树长到那么大。十年的树木，长到五六年也卖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