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笔: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 杨宁
视频编导:刘攀 李昊
H5制作:中国青年报社融媒工作室
文稿编辑:蒋韦华薇
淡粉色的奥斯汀玫瑰、紫色渐变的大叶绣球、鹅黄色呈椭圆形的铃果……40多种永生花,静静地盛开在雪中炭手工工坊里每个洒满阳光的角落。这些绚丽的永生花,全都出自聋人花艺师之手。
聋人花艺师正泽50岁了,还没成家。他说,工作是他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在雪中炭工作,每天对着这些美丽的小东西,让他感觉新鲜活泼。而和他一样的聋人,很多居住在城市的偏远角落,在嘈杂脏乱的环境中,做着传统的体力劳动,挣着微薄的薪水。
店里的同事说,正泽穿着工作服专心致志、心无旁骛工作时“最靓”。
从广州市荔湾区1850创意园区的正门进,沿路一直走到底,“雪中炭”三个字被掩映在肆意生长的枝条藤蔓中。在这个还存留着现代工业化气息的文化创意园区里,有大大小小76栋由厂房车间改造成的文化艺术交流空间。雪中炭手工工坊是其中一间。
白砖墙、水泥柱、木地板,没有多余的装饰,整个工坊里最奢华的是9扇大大的窗户,白天的不同时刻,阳光透过窗子落在摆满永生花工艺品的桌子上、聋人花艺师的发丝上、捏着花枝的指尖上……光从一朵花流动到另一朵花,时间从一片叶子辗转到另一片叶子。
楚婷希望能让雪中炭手工工坊里的3名聋人花艺师感受到生活的美好,并成为这美好画面中的一部分。
2012年,楚婷从一家地产集团离职,攻读MBA。重返学校期间,她坚持参加社会上不同群体的义工活动——援助麻风病人、街头露宿者、鳏寡孤独老人。一天,楚婷曾经的老板找到她,希望楚婷可以帮他完成回馈社会的心愿。他给了楚婷一笔启动资金。
说出“雪中送炭”四个字,只需要不到1秒,用手语完整地表示出来需要4秒,而用笔写下来需要8秒。招募聋人员工,意味着这家企业的沟通成本要比一般公司高出很多。楚婷想的是,一定要给“静默”一次机会。
她选择了现在工坊的位置,这里离地铁站比较近,周围都是文创产业,小环境不错,她还帮聋人员工缴纳五险一金。这意味着,雪中炭手工工坊的生产成本,和其他任何普通商业公司都一样。
2014年9月初,广州的桑拿天进入结束倒计时,雪中炭手工工坊迎来了20位特殊的面试者,他们都是广州市前聋协主席、广东省扬梦之风特殊人士艺术团团长邹姨推荐来的。邹姨默默地观察了楚婷3个月,才决定推荐人来面试。这些聋人都是艺术团的志愿者,和社会打交道较多,比较适应社会。
在一张白纸上,楚婷写下这场招聘的试题: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在哪里?你爱你的家人吗?
“我的招聘条件其实很简单,只要他们善良、乐观、积极就好。”楚婷说。
“我们尝试用商业化的模式将雪中炭运作起来,希望它同时又能成为一个平台,为社会上的听障群体提供工作机会。帮助他们通过劳动获得报酬,从而收获自己的价值。”
如何建立一个行之有效的平台?公司成立之后进行的两次尝试,均以失败告终。
最初,楚婷计划通过淘宝店铺的形式,整合广东省聋人制作的手工艺品,由聋人充当店铺客服,进行售卖。在参观了一些工厂后,她发现聋人在整个生产线上大多扮演着很微小的角色,而大部分聋人的文字沟通能力、理解能力也无法达到为客人提供咨询服务的程度。
2015年年初,微商盛行,楚婷想培训聋人朋友做微商代理。于是她举办代理宣讲会,并摘选一些合适的商品让聋人朋友售卖。尝试了一段时间后发现此路不通。聋人的朋友圈以聋人群体为主,而他们的购买力微弱。
楚婷还记得当时那种特别想做成一件事,却摸不清楚门路的感觉。启动资金已经花完,投资人又追加了一笔补充款,使得楚婷能够继续“给静默一次机会”的尝试。
永生花的出现让楚婷眼前一亮,“他们也应该有机会成为手艺人。”楚婷说。
楚婷只身跑到云南,在当地的永生花市场蹲点一个多星期,最后如愿以偿学会了制作工艺,并用极低的成本价购回了花材。
在3名聋人员工入职的时候,楚婷发现正泽没有身份证。原来正泽的身份证在刚到广州的时候丢失了。当时由于不能异地补办身份证,又不能很好地和健全人沟通,正泽过了30年没有“身份”的生活,也再没回过北京。
刚到广州的时候,正泽在一家画廊卖画。画廊雇佣了很多聋人员工,要求他们以残疾人的身份去推销成品画。正泽每天在地铁口、商业街、甚至餐馆里被人不耐烦地赶来赶去,甚至受到不尊重的对待。每卖出一幅画,他只能拿到十几元的提成,每个月的工资最多不超过500元。后来画廊倒闭,正泽因为能干、勤快、性格开朗而被同为聋哑人的高姐和她的家人收留。
在邹姨和楚婷的多方联络下,正泽和已移民的弟弟妹妹在广州见了面。但他没有选择回家,依然待在广州,和高姐一家人生活。
由于在聋哑学校接受了11年的教育和培训,正泽的理解能力和沟通能力比店里的其他聋人员工要强很多。在工坊开业务例会的时候,正泽总是会主动把一些比较难看懂的内容用手语传达给其他人。楚婷还将店里结算盘点的工作交给他。
得知自己被雪中炭录用后,阿芸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姐姐发微信:我找到好工作了。
15年前,阿芸离开家乡湖南,她在浙江一家小工厂里找到一份裁缝女工的工作,每天工作近12个小时,一个月只能休息一两天。这份工作,阿芸一做就是6年。其间她也试过找别的工作,但阿芸只上过4年学,很难找到别的工作。
刚来广州的时候,阿芸在一家培训机构学习美妆。虽然只有3个月的时间,但能学习自己感兴趣的东西,能和同龄人在一起过宿舍生活,她特别开心。
在美妆店实习时,虽然工资很低,但看到客人都喜欢找自己化妆做发型时,那种被需要的感觉,让阿芸找到了久违的存在感。然而实习结束,阿芸却没有被留下。因为店长怕她与顾客之间沟通有问题。
现在,阿芸在广州自己租房子住,她和很多女孩子一样,爱美,也爱撅着嘴玩自拍。喜欢穿颜色鲜艳的衣服,休息的时候会在家里煲甜品犒劳自己。阿芸的聋人朋友很羡慕她,说她有一份好工作。
每次工坊有了新的工艺项目,阿芸总是最先学会的。学习制作手戳毛绒公仔,做一只天使娃娃需要戳一万五千针,做一只手掌大小的龙猫需要戳两万针。阿芸用了3天时间制作出第一只龙猫。虽然她没有看过宫崎骏的那部经典电影,但她觉得龙猫“萌萌的,很可爱”。
阿芸有过一段婚姻。对方也是一名聋人。那时她没有工作,也没办法在新婚旅游时买一件自己喜欢的小东西。而现在自己能够用劳动所得换来“美美的生活”,阿芸比之前更自信了。
“幸福就是有工作,不让家人担心。等赚了钱可以带着爸爸妈妈、姐姐和弟弟去四处游玩。”说起家人时她的眼睛里闪烁着幸福的光芒,她的十指涂着五颜六色的指甲油,掌心朝上,在胸前交替上下晃动。在手语里,这意味着“开心”。
工坊刚成立不久,楚婷就为店里的每个聋人花艺师都制作了名片,因为她清楚地记得自己拿到第一张名片时的喜悦。“那代表着被肯定、被接纳”。
不久前,中山大学“幸福女子学堂”在雪中炭举办了一场永生花DIY活动,由3名聋人花艺师教学员制作永生花。将一根铁丝的一端贴近花茎,另一端以螺旋状将其缠绕起来。用胶枪将花茎的底部黏合,再用镊子夹住插进海绵里。一个女学员频频点头,目不转睛地盯着正泽的一举一动,大家都似乎忘了自己有语言功能,认真而又专注。
这样的课程已经举办过十几次了,3名聋人花艺师也渐渐熟悉了“老师”这个角色。今年1月,英国的一个剧团来到店里体验制做永生花工艺品,活动结束后,楚婷在朋友圈开玩笑:“英国剧团到访,我哑了,同事们用手语沟通倒是毫无压力。”
在雪中炭,聋人员工无论是全职还是兼职,都在不断地尝试着和这个社会接触,他们爱用微信聊天,喜欢发朋友圈。在邹姨的组织下,他们每周都会和扬梦之风艺术团的其他成员一起排练舞蹈,然后去各地演出。
这个生活在“静默”中的群体无法用声音对周遭的事物作出判断,能够拥有其他感知世界的机会,对他们来说显得尤为重要。
雪中炭是一次机会,扬梦之风也是一次机会。
“我是幸运的,幸运地能做上自己喜欢地事;不幸的是,这件事太难了。”这是楚婷的心声,也是很多从事公益事业者的心声。
做义工期间,楚婷结识了很多兼职或全职做义工的朋友,也是在那段期间,楚婷才真正了解到,当你全身心地投入到一份公益事业中时,你的人生会面临着多大的风险和压力,当然,还有挑战。
永生花不是必需品,除了一些特殊的节日,每个月能卖出几十件就算不错了。对于有需求购买的人来说,看重的也是性价比,市场不会因为产品是聋人制作而有倾斜。
如果想要为更多的聋人提供工作机会,盈利是第一步。
为了节省下广告费,楚婷不再端架子,她发动亲戚朋友和工坊的员工在朋友圈为工坊进行宣传,直到刷爆朋友圈,直到被好友屏蔽。
楚婷曾经目睹很多为弱势群体提供帮助的公益机构一个个倒下了,她已尽量绕开那些路在走,却还是离“自我造血”的目标差得很远。
楚婷很想带着她的员工赢一次,看社会是否愿意给“静默”一次机会。
(本文所有听障人士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