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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08月10日 星期三
中青在线

夹在第661页的遗憾

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 玄增星  来源:中国青年报  ( 2016年08月10日   10 版)

    大多数时候,李平沤只是隐藏在卢梭大名底下的一行小字,很少被人注意。

    他是目前国内翻译卢梭作品最多、最全的译者,最初的译作《爱弥儿》已经再版30次,印刷20多万册。4年前,9大卷共350万字的《卢梭全集》出版,李平沤几乎凭一己之力,一字一句地译完了整套书。

    就在最近一次住院前,他还准备翻译卢梭的《对话录》,把书签小心地夹在一本法文原版书的第661页。

    那是《对话录》开始的一页。但是7月14日,一切愿望都随着老人的生命一起终止。

    “在中国,恐怕极少有人比老先生更了解卢梭。”他的一位合作译者说,“也极少有他这样把毕生奉献给翻译事业,甘心坐冷板凳的人了。”

    60年前,刚从北京大学西语系毕业的李平沤第一次开始接触卢梭的作品,一下子被迷住,此后一发不可收。作为18世纪法国伟大的启蒙思想家,卢梭早年漂泊四方,晚年孤苦伶仃,却至死坚持自己的思想和原则。与卢梭“相处”久了,李平沤也带上了些与周围格格不入的较真儿劲头。

    “做他的儿子和学生,是件特别辛苦的事。”儿子李秀操笑了笑,眼里却含着泪。退休前,李平沤是对外经贸大学的法语教授。因为治学严厉,有学生到家里求教,通常来时蹦蹦跳跳,结果抹着眼泪走了。为了培养儿子的写作习惯,李平沤会随便指着一件东西,让李秀操以此为题写篇文章,甚至因为没有留出足够的边距和行距,要求重抄。“你这样明显是不想让我改嘛”。

    他对自己更是苛刻,因为不懂操作电脑,9卷的《卢梭全集》译文都是他一点点誊写在稿纸上的,不仅字迹清楚工整,还在写错的地方盖上从其他稿纸上剪下的空白字格,再重新写。每一页都标着页码,同一张纸上,“请将红笔字排成仿宋字体”的注解出现了两次。

    在他之前,卢梭的《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译本已通行多年,编辑部建议他翻译时遵照原书名,可他死活不同意,坚持要把书名改译为《论人与人之间不平等的起因和基础》,因为“‘人类’和‘人与人之间’有着非常大的区别”。

    “他经常一个字、一句话都要琢磨上好几个小时。”一位合译者说。

    生活中的李平沤也是个“老古板”。他不喜欢开玩笑,觉得“不严肃”,甚至要求家人也不开玩笑。有一次,儿子讲了一个笑话,老先生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结果自己觉得很不好意思,反倒脸一板,指着门让儿子“出去”。他讨厌寒暄,认为闲聊家常是“浪费时间”。商务印书馆负责《卢梭全集》的编辑王曦与老人结识10多年,很少听他谈及自己的私事,甚至很少有情绪起伏,“脸上的表情永远是平平淡淡的”。

    一次,她在李平沤家谈完出版事宜后,和李平沤一起到附近的饭店吃饭。点完菜,老人轻轻地对熟识的女服务员说了一句:“以前与我一起来的那个奶奶再也来不了了。”王曦这才知道,就在不久前,老先生的夫人刚刚去世。但那句话后,他依然神色平静,一如往常。 

    后来,王曦才从别人口中慢慢得知,李平沤早年曾赴印度参加抗日战争,战后考入北大学习法语,毕业分配至国务院对外文联担任口译。因出身问题,被调至中科院力学所,后在外经贸大学任教直至退休。“职业生涯寂寂无闻,直到他遇见卢梭。”

    对于卢梭,李平沤常说他是个“不幸的哲学家”。《爱弥儿》出版后,由于他的主张与时代相悖,已至暮年的卢梭遭到法国当局通缉,而伏尔泰、狄德罗、休谟等人也因观点分歧与他反目成仇,卢梭最终在穷困潦倒中孤独离世。

    李平沤自己,也分享着卢梭的孤寂状态。老先生的大女儿已陷入植物人状态11年,唯一的儿子远在美国。夫人去世后,只有一个保姆在家中照料起居。

    “我不愿意看见日落天黑。”老先生曾在不经意间说。

    每当黑夜来临,他就开始发疯似地工作,把自己唯一能用的右眼使劲贴向书桌。邻居杨大爷偶尔半夜起床,总能看见斜对面他的书房还闪着微弱的灯光。每天工作到深夜两三点,已经成了李平沤几十年来的习惯。在无数个漫漫长夜,陪伴他的,只有桌上那本已经被翻烂的英法词典,和如同雪花一般的手稿。《卢梭全集》的手稿全部堆起来,跟他差不多高。

    除了刚出版的书,李平沤的书房里没有一样东西是新的。小小的书桌上一块紫色格子的桌布已经洗旧发黄,不到8平方米的房间里立了5个书柜,他自己的译著就占了其中至少一个。老旧的柜门已经关不住了,就用一支笔别着。白天,阳光从朝南的窗子里涌进来,直愣愣地照在布满灰尘的书堆上。

    这几乎就是他全部的精神支柱。而对于精神之外的物质生活,李平沤从不在意。他崇尚卢梭“不穿细布衣服,不穿白色长袜,不戴金银饰品”的生活,更钦佩他对名利的漠视。卢梭的芭蕾舞剧《乡村巫师》在法国枫丹白露演出大获成功之后,国王想要赐他一份年金,却被卢梭拒绝,“领了年金,我就不敢说真话了。”

    在李平沤家里,屋里马桶坐垫裂得只剩一半,还照用不误。破烂的台灯用了几十年,他还非拦着家人不让换。一盘菜能分好几顿吃,衬衣领子总是磨得毛毛糙糙,还有一次,他硬是带着米汤印子站在了讲台上。“人家看的是我的思想,又不是外貌。” 几年前,根据职称,对外经贸大学提出给他换一套大点的房子,老先生当即回绝,说自己“不需要”。

    他苦着自己,却从不亏欠别人。有次,保姆说卖菜的多找给自己两毛钱,老人几天坐立难安,硬要她把钱退回去。还有一次,他坐公交没来得及买票就被挤下车,只好举着钱在公交车后边追着跑,边跑边喊:“停一下!我还没买票!”售票员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这老头,疯子!”

    有时候,“疯子”是执着的代名词。目前,9卷的《卢梭全集》已囊括卢梭大部分重要作品,但仍有遗漏。李平沤生前的愿望是将全集增补到12卷。“我希望再活5年,把《卢梭全集》翻译完,也算是我对这个国家作了一点小小的贡献了。” 他在3年前说,“每一个时代都有每一个时代的政论家,时代创造政论家,政论家也引导世界的潮流。希望这套书能对培养政论家起到作用,这是个远大的想法。” 

    几个月前,癌细胞已经扩散到了肺部,老先生瞪着眼睛躺在病床上,浑身插着管子。但是一听说出版社的编辑来了,他挣扎着非要坐起来。

    “我还能有一两年的时间,《对话录》可以完成。”李平沤艰难地吐着字。

    现在,他打算翻译的那本原版书依然躺在他的书桌上,但夹在第661页的书签再也不会移动了。

    在书桌右侧的柜子里,《卢梭全集》静静地立着,如果摞起来,差不多有一个新生的婴儿那么高。

夹在第661页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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