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近年复院的稽山书院主办、浙江省和绍兴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横山书院等单位协办的“第二届会稽山论坛”,于9月23日至25日在浙江省绍兴市会稽山龙华寺举行。名流大德叶嘉莹、莫言、范曾、程郁缀、陈引驰、湛如、王联章等登坛开讲,被誉为“500年前稽山书院盛景再现”、绍兴版的“文艺复兴”。本文仅以叶嘉莹、程郁缀和陈引驰的中国古典诗词讲座为线索,从年轻人的角度叙述那道亮丽的中国古典诗词风景。
陌生的词吟诵
93岁的南开大学终身教授、中央文史馆馆员叶嘉莹,在“第二届会稽山论坛”上被听讲的90后誉为特殊的“90后”。这位中国古典诗词研究泰斗在“第二届会稽山论坛”上首讲的诗词课,对台下的90后来说既熟悉又陌生:陌生的不是中国古典诗词,而是叶嘉莹先生按照词的古典音韵进行吟诵。
叶嘉莹先生的演讲主题是《从敦煌曲到〈花间集〉——谈中国词体的特美》,一堂诗词课,两个多小时,被专程前来主持的中央电视台评论员白岩松称为“奢侈时间”。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萧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叶嘉莹先生用她从小在北京四合院里训练而成、如今依然美丽的声音吟诵着辛弃疾的《青玉案·元夕》。
这种吟诵方式,别说90后感到陌生,就是同在“第二届会稽山论坛”开讲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莫言也感到陌生。莫言曾经登门拜访叶嘉莹先生,承认这种吟诵能够加深对词意的理解,自己小时候学习中国古典诗词,从没听过这样的吟诵,只是在肚子里“默读”,影响了学习效果。
而叶嘉莹先生这位“荣誉90后”,偏对真正的90后听众情有独钟,她希望将来有年轻人能够在诗词这条路上走下去,不是只说诗词好,而是应该讲得出道理,到底为什么好,好在哪里?——其中当然包括吟诵方式这种词的“特美”。叶嘉莹先生一直认为,普通话读不出古典诗词的生命,丢掉了古典诗词的音韵美,也就丢掉了古典诗词的一半生命。这之中饱含着叶嘉莹先生对传承中国传统文化的殷切期望。
叶嘉莹先生在讲台上已经站了70年,在“第二届会稽山论坛”上,93岁高龄的她仍然站着给大家讲课,而且一站就是全程两个多小时。
叶嘉莹先生认为中国的词体可以从敦煌曲谈起,由于唐代印刷术尚不成熟,敦煌曲的传播多以乐曲传唱,文人以敦煌曲填词,这就出现了中国词体的雏形。叶嘉莹先生强调:“词打破了原来的中国语言传统节奏,从一开始就是音韵的节奏。”她还重点分析了辛弃疾的《汉宫秋·会稽秋风亭怀古》,这首词既与会稽山渊源深厚,又能告诉我们,对中国词的“婉约派”与“豪放派”的文学史划分也难免顾此失彼:《汉宫秋》这首辛词,就在豪迈中透着一种婉约美感。
叶嘉莹先生大大拓宽了90后对中国古典诗词的理解空间。
不同的古今时空感
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程郁缀在他的《唐人送别诗漫谈》中幽了90后一默:江淹《别赋》中有名言“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唐人诗歌中的送别之情也是一唱三叹、忧郁深广;今天的年轻人就很难理解,现在的地球村里,无论多远,一张机票都能搞定,更何况还有电话手机微信让人们瞬间相连。实际上,程郁缀先生想提醒90后的是唐人与今人之间已经相差甚远的时空感。
从《论语》的“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到“相逢何必曾相识”(白居易)、“人生何处不相逢”(晏殊)、“相见时难别亦难”(李商隐)……程郁缀先生从中国古典文化中给我们引出一个“崇尚友道”的中华民族优良传统。
理解了崇尚友道的传统和古今之间的时空差别,我们来理解以下唐人送别诗,无论伤感还是豪迈,都具有非常深厚饱满的内涵——
故人西辞黄鹤楼,
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
唯见长江天际流。
——李白《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
唯有相思似春色,
江南江北送君归。
——王维《送沈子福之江东》
劝君更尽一杯酒,
西出阳关无故人。
——王维《送元二使安西》
海内存知己,
天涯若比邻。
无为在歧路,
儿女共沾巾。
——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
莫愁前路无知己,
天下谁人不识君?
——高适《别董大二首》
桃花潭水深千尺,
不及汪伦送我情。
——李白《赠汪伦》
中国之大,地分南北,程郁缀先生就分析了南北送别诗中相同与不同的意象。
北方送别诗中多车马、长亭短亭、阳关古道,而南方送别诗则多舟、船、扁舟、南浦;南北相同的意象则有美酒、月亮和杨柳之类。“送君南浦,伤如之何?”(江淹《别赋》),“人生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须醉倒。”(岑参《凉州馆中与诸判官夜集》)。
唐人为什么常以“杨柳”为送别意象?程郁缀教授是这样为我们生发开去的:一、应该是来源于《诗经》,“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二、也可能是“柳”与“留”(挽留)的谐音双关。三、杨柳生命力强,插在哪里都能存活,以“杨柳”为意象送别,也许是希望朋友在仕宦旅途中能随遇而安、善自珍重。
程郁缀先生就这样深入浅出、旁征博引地把唐人送别情景展现在年轻人的眼前。
隽永的禅与诗
复旦大学文学院院长陈引驰教授在“第二届会稽山论坛”上,以其《唐代诗人与禅》的演讲,又为90后推开一扇理解唐诗的窗口。
会稽山在东晋时期是中国佛教中心之一,中国佛教在唐代发展到一个高峰,中国诗歌在唐代也达到高峰,在会稽山上谈唐代诗人与禅,对90后来说虽然陌生,对“第二届会稽山论坛”来说却顺理成章。
从“诗佛王维始”,特别是到了中晚唐,许多诗人都可冠以“披着袈裟的文人”称号。用陈引驰先生的话来说,自从佛教传入中国,几乎每个时代的诗歌都会与佛教发生或多或少的关系。
王维的《鹿柴》几乎爱好唐诗的人都熟悉——
空山不见人,
但闻人语响。
返景入深林,
复照青苔上。
然而要说《鹿柴》与禅的关系,90后恐怕就不甚了了了。
陈引驰教授告诉90后,当时王维供养僧人,一些高僧大德经常到他家来,他们一起读经坐禅,他的视听完全打开了,他的感觉非常入微,所以按常理一般听不到的“空山人语”他也能听到,这就是他坐禅的特别经验。
王维又称“王右丞”,徐增在《说唐诗》中曾说:“右丞中年学佛,故云好道。随己之意,只管行去。行到水穷,去不得出处,我亦便止。倘有云起,我即坐而看云之起。坐久当还,偶遇林叟,便与谈论山间水边之事,相与流连,则便不能以定还期矣。于佛法看来,总是一个无我,行无所事,行到是大死,坐看是得活,全然是任运。”读完陈引驰教授所引这段史料,我们才能彻底理解王维的著名诗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终南别业》)
陈引驰教授还从达摩、慧可、僧璨、道信、弘忍,到神秀、慧能,从张说、王维,到杜甫、韩愈、白居易,从时间和地点两条线,为我们勾勒出一幅风姿摇曳的唐代诗人的“禅僧交往”图。
在“唐诗之路”上亲近自然
近年学界有“唐诗之路”的比喻,会稽山则被誉为“唐诗之路”的源头:在有唐一代,470多位诗人留下了3000多首赞美会稽山的诗篇。记者就“唐诗之路”采访复旦大学文学院院长陈引驰教授,他指出了以会稽山文化传统为代表的“魏晋风度”对“唐诗之路”的深远影响。
《世说新语·言语》中曾有记载:与曹不兴、张僧繇、陆探微一起跻身“六朝四大家”的顾恺之,从会稽云游归来,朋友为他接风洗尘时好奇地探问会稽山水,顾恺之笑了笑说:“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朦胧其上,若云兴霞蔚。”
好山好水胜过好高官的谢灵运,出生于会稽始宁,一生对会稽山水情有独钟,他是文学史上公认的山水诗“开山之祖”。
然而,六朝这一切都可以追溯到以“书圣”王羲之为代表的会稽山文化。
“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这是王羲之描绘的兰亭景象。永和九年(公元353年)农历三月三日,王羲之等人按照当地修禊的风俗,列坐于兰亭山水间饮酒吟诗,王羲之乘着酒兴为这些诗作序,用鼠须笔在蚕茧纸上一气呵成《兰亭集序》。324个字的有限尺幅,却包含了无尽的传统文化理念,而且使会稽山成为中国书法圣地,并铸就了一个中国文化高峰。
像王羲之他们那样在山水之间流觞畅饮、抒情休憩,充分感受山林的美好、自然的情怀,已经成为当今90后欠缺的一种审美能力。
而在唐代则不是这样。
“脚著谢公屐”的李白对谢灵运极度推崇并深受影响,是有文学史定评的,也许正是从谢灵运到唐朝山水诗的繁荣,人们才会把会稽山看成是“唐诗之路”的源头吧。
自晋唐以来,先后有400多位诗人,随着禹陵、兰亭、若耶溪、秦望山、鉴湖,向台州、明州、温州、处州、婺州、衢州、睦州等“浙东八州”扩散。据研究人士统计,在这条诗歌路上,仅隐居诗人就有30多位,《全唐诗》中漏收的诗作就有300多首。
在“第二届会稽山论坛”上,陈引驰先生为我们吟诵起常建的名句:“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题破山寺后禅院》)当然,还有南朝诗人王籍写于会稽若耶山下的名句:“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入若耶溪》)——山水之间自有诗意,“第二届会稽山论坛”题中应有之义是:今天的90后如能像王羲之、谢灵运、李白、常建和王籍等古人一样亲近自然,必会领略到一种天地之大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