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东汉有一个史学家族:父亲班彪,儿子班固、班超,女儿班昭,这个家族的“集体著作”是《汉书》。《后汉书》中班超有言:“大丈夫无他志略,犹当效傅介子、张骞立功异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笔砚间乎?”这段极具时代风概的话语,后来变成“投笔从戎”这个成语。班超所说的“异域”正是河西走廊,在两汉属于铁蹄铮铮的国家边疆,除了“投笔从戎”,当时还演绎过“丝绸之路”“封狼居胥”“苏武牧羊”“不入虎穴,不得虎子”等深含文韬武略的故事……本文讲述的正是西汉时期卫青、霍去病等人经过三次史称“河西之战”,终于打通咽喉要道河西走廊,从而开通了通向西域、光耀千古的丝绸之路。
-----------------------------------------------
大汉朝的噩梦
这一年,刘邦56岁了。从沛县起兵至今,10个年头过去了。10年的起落沉浮如同一柄锋利的刻刀,把这位年轻时以“好酒及色”著称的小吏,雕刻成一位成熟大气的政治家。两年前,在和强敌项羽的经年角逐中,他已取得最终的胜利。之后两个月,汜水之阳,刘邦称帝,建国号汉,史称西汉。
2000多年前,人类平均寿命只有三四十岁,56岁无疑已是风烛之年。但是,这位农民出身的西汉帝国缔造者却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他挟歼灭项羽之余威,企图一劳永逸地解决一个数百年来一直威胁中原王朝的劲敌,那就是游牧北方的匈奴。
当匈奴又一次骚扰边疆时,刘邦集结32万久经沙场的军队抵达边境晋阳。然而,刘邦遭遇的是一个强悍狡猾的对手:当他派出多批探子深入匈奴了解情况时,匈奴领袖冒顿单于把精锐部队和肥壮牛马故意隐藏起来,探子看到的都是老弱残兵和羸牛病马。这先后派出的10多支侦察小队,回来报告时都一致认为:“匈奴可击。”
为了进一步探究虚实,刘邦又派刘敬出使匈奴。但刘敬还没回来,刘邦已经急不可待地下达了进攻命令。这时,刘敬赶回来了,他力劝刘邦说:“两个国家打仗,按常理都要炫耀自己的强大。但我在匈奴看到的,却都是老弱残兵。这肯定是匈奴故意示弱,引诱我们深入,以便用奇兵突袭我们。我认为万万不可轻率进攻。”然而箭在弦上,汉军业已成行,对刘敬的忠告,刘邦勃然大怒,以涣散军心为由把他关起来。
当刘邦率先头部队急行军到平城时,冒顿的30万精锐之师像从地下冒出来一样,把刘邦驻扎的白登山围得水泄不通,而汉军的后援部队却根本突破不了匈奴的包围圈。这次白登山之围持续了7天7夜,汉军坐困弹丸之地,兵疲粮寡,进退失据。加上天寒地冻,轻装以进的汉军衣被不足,如同掉进了一个巨大的冰窖,多达十分之二三的将士冻掉了手指。大汉开国皇帝竟面临成为异族俘虏的危险。
绝境中,谋士陈平想出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向冒顿单于的阏氏(即皇后)重金行贿。重金驱动下,阏氏劝冒顿说:“两主不相困。现在即便占领汉地,也不是我们能长久居留的。况且我听说汉朝皇帝也有神灵,请您仔细考虑。”勇武的冒顿十分宠爱这位阏氏,阏氏的劝说,让他变得犹豫起来。恰好天降大雾,刘邦才得以突出重围。
白登山之围证明了刘敬的正确,同时也让刘邦对匈奴深感头痛。为此,他向刘敬问计,刘敬提出了汉家历史上著名的和亲政策。刘敬说:“现在天下初定,将士厌战,没法以武力征服匈奴。冒顿杀父自立,把父亲的侍妾娶作老婆,以力为威,是个野蛮人,也不能用仁义打动他。唯一可能长久的办法,就是让他子子孙孙都做大汉的臣子。但只怕陛下不愿意。”刘邦急忙问具体怎么办?刘敬说:“陛下如果能把鲁元公主嫁给冒顿,并向他赠送厚礼,那就可以换得和平。冒顿在世,他就是您的女婿;冒顿死了,那您的外孙就是单于,哪里听说过外孙敢攻打外公的呢?”
这种和敌人结成姻亲以免祸的鸵鸟政策,得到了刘邦的认可。但吕后舍不得女儿远嫁异族。事情拖到第二年,刘邦不得已,只得从家族中选了一名适龄女子,冒称公主,把她嫁给冒顿单于,并让刘敬负责送亲以及缔结和约。
和敌人结亲并没有使敌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边境争端仍不时发生,只不过双方不再殊死相搏。刘邦死后不久,名义上是刘邦和吕后女婿的冒顿单于给他的岳母吕后写了一封信,信中说,听说你死了男人,而我恰巧也死了女人,我可以收你为小老婆,从此匈奴和中国就成为一家了。吕后羞愤交加,召集大臣们开会,大将樊哙表示愿领兵讨伐,但遭到了众多大臣的反对。不得已,吕后只得给他的女婿回了一封低三下四的信:我已经老了,不能侍奉你,愿意用年轻的公主代替。
大汉朝用女人换取和平的妥协,显然有其重要历史原因,那就是草创的帝国没有足够的力量对付强大的敌人。但这种妥协遭到了后人的耻笑,唐代诗人戎昱就在一首咏史诗里写道:
汉家青史上,计拙是和亲。
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妇人。
岂能将玉貌,便拟静胡尘。
地下千年骨,谁为辅佐臣?
对峙的巨人
匈奴是一个对中国历史产生过重要影响的民族。早在战国时期,它就活跃于北中国,为此,秦、燕、赵不得不筑起最早的长城;秦始皇更是不得不派出爱将蒙恬率30万大军长期卫边。此后西汉年间,匈奴就像一座频繁爆发的活火山,让西汉帝国上下为之头痛不已。
总之,自从匈奴崛起之后,中国此后两千年间的外患,差不多都固定地来自北方。就像日耳曼蛮族锲而不舍地侵略罗马帝国一样,南方的富庶对那些寒冷荒凉地带的游牧民族来说,闪烁出一种难以抗拒的诱惑之光。西汉以后,匈奴分为南北两部。入西晋,先后进入中原建立起北凉等寿命短暂的小王朝。
冒顿单于是匈奴历史上最杰出的军事领袖,他的人生充满传奇色彩。起初,他被父亲头曼单于立为太子,但后来头曼宠爱冒顿的弟弟,打算废长立幼——这是大多数宠爱小女人的糊涂老爹最爱干的糊涂事,几乎没有一个不把事情弄得糟糕透顶。为了实现这一计划,头曼把冒顿作为人质派往大月氏。等冒顿到达后,这位狠毒的父亲下令攻打大月氏,希望大月氏一怒之下把他的大儿子杀掉,以便顺理成章地立小儿子。但是,冒顿在生死攸关之际却从大月氏逃回本国。头曼大概也有些羞愧,同时觉得大儿子还算个人物,于是分给他一万余骑人马。
死里逃生的冒顿无法原谅他的父亲,他发明了一种能发出声音的响箭,即史书中所说的鸣镝。他对部属下令说,他的响箭射向哪一个目标,其他人必须跟着射,否则一律处死。为了检验部属的忠诚程度,一次,他用响箭射向他心爱的宝马,部属中有少数不敢射的,立即砍头。下一次,他用响箭射向他最宠爱的小老婆,部属中又有少数不敢射的,冒顿同样将他们毫不犹豫地砍头。从此,所有部属均不敢再违反他的命令。
冒顿看到时机已成熟,趁他父亲出行时,向他射出了响箭,这位老单于立即被射成一只痛苦的老刺猬。就这样,冒顿踏着父亲的尸骨坐上了单于宝座,在他的统治下,匈奴迅速崛起。趁着楚汉相争,中原无力北顾之际,他将蒙恬所夺去的匈奴故地悉数恢复,并占领了河套地区。是时,匈奴版图东至辽东,西到西域,比西汉的疆域更为广大。到刘邦时,冒顿拥有控弦之士30万,是一支当时世界上最强大的武装力量。
作为一个优秀的军事统帅,冒顿懂得如何充分调动部下攻城略地的积极性:“其攻战,斩首虏赐一卮酒,而所得卤获因以予之,得人以为奴婢。”在这种物质奖励下,他的军队每遇战事,“人人自为趣利,善为诱兵以冒敌,故其见敌则逐利,如鸟之集”。就是说,这个可怕的暴力民族已然把战争当作一场利润丰厚的刀头舔血的生意。
与此相比,在多年战乱废墟上建立起来的西汉王朝却积贫积弱,面对的是一个一塌糊涂的烂摊子。举例来说,当时米价高达每石5千钱,“人相食,死者过半”。作为天子,要找4匹同颜色的马竟然也不是一件容易办到的事,至于将相级别的高级官员,只能牛车代步。
对大汉帝国来说,唯有发展,唯有积累,唯有整军经武,才有复仇雪恨的机会。平城之围4年后,年过六旬的刘邦最后一次回到了他毕生热爱的故乡江苏沛县,在和当地父老的联欢宴会上,这位自知来日无多的枭雄击节而歌,唱出了心中的苍凉与不安,帝国边疆的安危仍是他心头挥之不去的阴影:
大风起兮云飞扬,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次年,刘邦驾崩。他的复仇之梦只能寄托给子孙了。
刘邦建汉后,鉴于秦朝滥用民力、二世而亡的惨痛教训,采取了与民休息的政策。具体说就是减轻农民的徭役赋税,注重发展农业生产。他“约法省禁,轻田租,什五而税一”。按孟子的说法,只要“什一而税”,便属于“王者之政”了。刘邦的税率比这王者之政还要低(与此相比,秦始皇时代的税率高达惊人的50%以上)。
到了文帝和景帝时,这种与民休息的政策更加宽大无边,政府的税率长年都维持在30税1的比例;更有甚者,文帝在位时,其中有11年之久曾免收全部田租,并把算赋(即向成年人征收的人头税,也称口赋)从每年120钱减少到每年40钱,徭役则减至每3年服一次。工商业方面,文帝下令驰山泽之禁,即开放国有的所有山林湖泊,任由农民砍柴捕鱼,发展副业;以前向来往商人征收的关税,也统统废除,以促进商品流通。
汉文帝同时也是一个以节约著称的明君。有一次,他想建造一所露台,预算后发现需要100金,大概相当于当时10户中等人家的家产,用现在的数字估计,大概也就2000万元左右。这位富有四海的皇帝一听,以为数额巨大,太过奢侈,于是修建露台之事告吹。从某种意义上讲,文景之治时期,西汉乃是小政府大社会模式。在无为而治的黄老之术作为指导思想下,秦末多年战乱给这个国家带来的创伤正在慢慢愈合,帝国重现生机。
经过从刘邦晚年到汉武帝继位之初约70年间几代人的努力,当汉武帝接手帝国基业时,他面对的是祖先留下的丰厚遗产:人民有充足的粮食供应,国库中的钱币多得无法计算,串钱的绳子因多年未使用而散断;官仓里的储备粮陈陈相因,腐烂不可食;城乡到处都能看到成群的马匹,聚会时,如果骑母马赴会,竟会遭到别人嘲笑。
国力的强弱乃外交政策的决定性因素之一,当西汉王朝日益富庶强盛,它的对外政策自然为之一变:对于之前一直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与之相处的北方强敌匈奴,西汉帝国的态度已经来了个180度的大转弯。用《剑桥中国秦汉史》的话说:“这时,帝国已强大得完全能够发动深入亚洲的远征;并能重新建立、重新装备和延长北方的防线;在新进入的领土设郡;向海外派远征军;以及在以后称之为丝绸之路的路线上促进贸易的发展。”
张骞的西行
文景之治打下的良好经济基础,使西汉已有本钱和匈奴一较短长,加上年少即位的汉武帝雄心勃勃,一洗祖先屈辱的时代终于来临。
如同参天大树的源头只是一苗嫩芽,万里长河的源头只是一线浅水一样,许多重大历史事件的滥觞,也不过是一些毫不起眼的琐碎小事。
就在汉武帝打算对匈奴用兵之际,汉军边防部队抓获了一名匈奴军官。这名匈奴军官透露了一些汉朝君臣此前闻所未闻的情报:由帝国首都长安向西,是一个叫河西走廊的狭长地带,这里曾经游牧着众多部落,其中较大的是大月氏和乌孙。后来,大月氏赶走了乌孙;再后来,匈奴又赶走了大月氏,甚至把大月氏王的脑袋砍下来做成酒器。那是一个强凌弱、众暴寡的丛林法则时代,大月氏不是匈奴的对手,只得含恨西迁。从此,河西走廊被匈奴占据,由匈奴右贤王部的浑邪王和休屠王统治。
这些情报令汉武帝脑洞大开:如果能派人前往西域,寻求与大月氏合作,双方夹击匈奴,岂不就能使匈奴两面受敌,从而事半功倍吗?后来的故事我们已经知道:陕西人张骞脱颖而出,成为出使大月氏的使者。他的历尽磨难的西行,开创了绵延两千多年的丝绸之路。
张骞西行的脚步,离开汉朝地盘后踏入的第一个地区就是河西走廊。细看今天的甘肃地图,它东西极为狭长,状如两头大中间小的如意。自兰州以西至嘉峪关,即甘肃中部,是一条自然形成的地理大通道,它东西长1200公里,南北宽从几公里到近百公里不等,东起乌鞘岭,西至星星峡,南依祁连山,北至龙首山、合黎山,这就是河西走廊。
对中国气候、环境和地貌影响最大的地质构造体系,无疑是地球上最高、最大的高原:青藏高原。如果没有青藏高原,西北地区将会是如同江南的鱼米之乡,而江南地区反而会成为干旱少雨的荒漠。但是,由于青藏高原高高隆起,阻挡了从印度洋北上的暖湿气流,西北地区便形成了大片戈壁和荒漠。
不过,似乎是作为一种补偿,青藏高原边缘的祁连山脉终年覆盖着厚厚的冰雪,这些冰雪融水形成了一条条涓涓细流,当它们流出祁连山时,终于汇成一些足以改变地表面貌的内流河,如中国第二大内流河黑河及其两大支流石羊河和疏勒河。当这些冰雪融水形成的河流从荒漠深处潺潺流过时,一个个孕育生命与文明的绿洲应运而生。在连绵千里的河西走廊,隔三差五的绿洲就像一块块与荒漠对峙的飞地,成为宜于农牧的风水宝地。
汉朝的疆域很古怪。这一点,从地图上可以一目了然地看出来。它的国都长安位于整个帝国偏北一些的关中,以长安为中轴,它的东部和南部是广大的中原和南方,而河西走廊像一条细长的颈脖,将中原和西域链接在一起。这条细细的河西走廊对帝国而言,正好如同人的脖子那样重要而又脆弱。只有通过它,帝国的中央才能对遥远的西域进行有效管理。
所以,河西走廊对帝国异常重要。失去河西走廊,西汉帝国就失去了西部防线,长安顿时暴露在匈奴铁蹄的直接打击下;而要维持内地与西域的联系,保持丝绸之路的畅通,首要条件就是将河西走廊牢牢地把控在自己手中。
公元前126年,出使大月氏的张骞带着仅有的一名随从回到长安,这时距他持节走出长安城音讯渺无已经13载了。在张骞带回有关河西走廊和西域的情报之前3年,急不可耐的汉武帝已经发动了对匈奴的大规模战争。不过,张骞的归来和他有关匈奴、大月氏等国的情况汇报,仍然令汉武帝兴奋得踌躇满志。
河西走廊的征战
如果把漫长的中国历史比作一个人的一生,那么,各种制度初步确立的商周,是一个人天真烂漫的童年时代;百家争鸣的春秋战国,是一个人好学上进的少年时代;而汉朝,无疑是一个人充满进取精神并蓬勃生长的青春期。
那是一个少年得志的时代。在古人短暂的生命里,青春都一饷,生命也只一饷,一生只能干一件事。我们今天甚至很难相信,当卫青和霍去病这样的名将在沙场上建功立业时,竟然年轻得如此不可思议。
公元前123年,大将军卫青以统帅身份率10万大军进攻匈奴,虽然由于资料欠缺,卫青的具体年龄已不可考,但根据各方面的旁证,他应该30岁左右;至于他的外甥霍去病,竟然只有区区17岁。
这一次征战,卫青的主力部队铩羽而归,初出茅庐的霍去病却以800骑偏师孤军深入并大获全胜。为此,这位放到今天还是高三学生的小青年被汉武帝封为冠军侯。
两年后,霍去病已经独当一面。这一年春天,他率领1万精锐骑兵翻越了风雪交加的乌鞘岭,挺进河西走廊。在河西走廊,这支行动疾速的骑兵横扫匈奴5个部落,包括折兰王、卢胡王在内的匈奴将士阵亡近万人,原本控制河西走廊的休屠王和浑邪王只得狼狈西窜。
3个月后,乌鞘岭的积雪刚刚融化,绿洲才长出浅浅的青草,大汉军队兵分三路再次进入河西走廊。这一回,霍去病再建奇功:他在友军未能如期到达预定地点会合的不利条件下,从匈奴人完全没有意料到的侧翼发动奇袭。从匈奴人手里,他夺取了祁连山的支脉焉支山。这里水草肥美,从当时到现在,都是得天独厚的优良牧场。为此,损失惨重的匈奴人编唱了一首歌谣,聊以寄托内心的哀伤:
亡我祁连山,使我六蓄不蕃息;
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又一次惨败的浑邪王和休屠王担心单于追责,走投无路之际,率部向霍去病投降。至此,经过三次史称河西之战的大战,汉朝军队终于打通了河西走廊。也就是说,这条从中原通往西域的咽喉要道,已然完全掌握在汉军手中。这一年,西汉中央政府在河西走廊设置了武威郡和酒泉郡。
又是两年后,霍去病和他的舅舅卫青各率一路大军,发动了漠北之战。这一战,匈奴主力几被全歼,霍去病一直进抵匈奴人的圣地狼居胥山(即今天的蒙古肯特山),并举行了声势浩大的祭天活动,史称“封狼居胥”。从那以后,封狼居胥便成为历代武将至高无上的荣誉。封狠居胥后,霍去病继续挥师追击,汉朝军队第一次到达了遥远的瀚海,也就是今天的贝加尔湖,这里距首都长安的直线距离已经超过4000公里。
漠北之战的结果是匈奴从此失去了与汉朝抗衡的有生力量,史称:“匈奴远遁,而漠南无王庭”。
像一颗流星那样急速划过天空,带来天庭的骚动与明亮,漠北之战后仅两年,23岁的霍去病突然病逝。也就说是,这个名垂史册的一代战将,他的所有事业都是在17岁到23岁的6年时间里完成的。他的一生是马背上的一生,也是加速度的一生。
在卫青和霍去病这些大名鼎鼎、战功赫赫的名将之外,更多的,是无数沉默无名的普通将士。当帝国的边疆在马蹄之下向外延伸,马背上浴血冲锋的军人,他们绝大多数都不可能留下姓名和事迹,他们惊天的呐喊和激越的马蹄一起,早已消失于岁月的虚空。
如今的酒泉是河西走廊西端的一座重要城市,关于它的得名,有一个意味深长的传说,这个传说就和年轻的统帅霍去病有关。据说,汉武帝派人带御酒犒赏霍去病,酒少人多,霍去病不愿独享,下令把酒倾入一眼泉水中,与将士们取而共饮。酒泉由此得名。如果说酒泉得名的由来只是一个民间传说,用以证明霍去病与将士同甘共苦的话;那么,设置于公元前111年的河西四郡的另外两郡,即张掖和敦煌,其名字,则直接表达了汉朝对占据河西走廊的发自内心的喜悦:张掖,意为断匈奴之臂,张汉朝之腋;敦煌,意为盛大辉煌。
狭长的河西走廊尽管荒漠遍布,但星星点点的绿洲却是最好的金牧场,《汉书》称:“自武威以西……地广民稀,水草宜畜牧,故凉州之畜为天下饶。”为了拓边实土,汉朝向河西四郡大量移民。大量移民以及屯垦的结果是,原本属于游牧之地的河西走廊,到西汉末年,已经有30万人定居。后来,以这些定居点为中心,渐渐形成了一系列大大小小的城镇。
为了控制好不容易从匈奴手中夺取的河西走廊,在河西设郡移民之外,西汉政府还设置了两个著名的军事要塞,那就是玉门关和阳关,并将秦长城向西延伸,东起永登,西至玉门关。
公元前60年,在卫青、霍去病、张骞和汉武帝等人都已作古多年后,汉朝在今天的新疆设立了西域都护府,这意味着西域众多方国都已并入大汉版图,而由张骞开凿的丝绸之路,至此,方才全线贯通。对其重要意义,明末清初学者顾祖禹的说法是:“欲保秦陇,必稳固河西;欲固河西,必开拓西域。”
公元前113年,44岁的汉武帝到河东郡汾阳县祭祀后土,其间,他乘坐楼船游宴汾河,这里离他的曾祖父刘邦北击匈奴的边境重镇晋阳近在咫尺。可以肯定地说,他一定想起了当年祖宗遭受的来自异族的威胁与屈辱。现在,这些威胁与屈辱都是浮云。这位后来誉满天下也谤满天下的强势君主,此刻担忧的不再是边疆的安全、民生的艰危以及因经年战争而亏空的国库,他感叹的是乐极生悲,人生易老,盛年难再。为此,他写下了一首文辞忧伤的《秋风辞》: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
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
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
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那些曾经的咽喉要地
由于特殊的地理位置,由于两三千年间拉锯战般的你征我伐,河西走廊有着难以计数的关塞,这些曾收纳了铁马金戈的关塞如今都已残破,但它们独立夕阳下的孤独身影,还能让人依稀回想起当年的流水往事。
乌鞘岭——
东亚季风是影响我国气候的主要因素。由于海陆热力性质差异,每年夏天,从副热带海洋吹向大陆深处的偏南风带来丰沛的降水。当偏南风经过上千公里的长驱直入后,渐成强弩之末,在甘肃,当它抵达祁连山东端的一座3000多米的山脉时,终于偃旗息鼓。这座山,就是乌鞘岭。
乌鞘岭长不过20公里,宽只有10公里,但高达3500多米的海拔,使它成为中国的一条重要界山:它既是我国第一级与第二级阶梯的边界,也是季风区和非季风区的分野;既是半干旱区向干旱区的过渡,也是陇中高原和河西走廊的缓冲。
这些自然地理特性,决定了它在人文地理上的重要。它既是兰州的门户,也是河西走廊第一险关。当张骞手持符节,向着茫茫西域寻找大月氏时,乌鞘岭是他离开长安后翻越的第一座险峻大山。这里也曾是匈奴的游牧之地,直到河西四郡设置以后,这里才成为汉家的草场。
在乌鞘岭,至今还能看到汉长城。这是霍去病当年出陇西收复河西后,修筑了一段从令居(今永登县西北)以西,经庄浪河谷跨越乌鞘岭的长城。他希望把长城与乌鞘岭融为一体,形成一个牢不可破的边防要塞。两千多年的风霜雪雨之后,这些夯土板筑的长城大多倒塌,只能辨识出依稀的痕迹,而山岭上偶尔能找到的馒头状土石堆,便是霍去病所筑的沿长城分布的烽墩。
在与漫长时光的对抗中,这些曾经抵挡过匈奴铁骑潮水般进攻的烽墩已经败下阵来。唯有时光有着所向披靡的穿透力。
八卦营古城——
民乐地处祁连山北麓,河西走廊中段。在该县下辖的永固乡东南,有一座被称为紫营台的古城遗址。这是一片荒草丛生的河滩,抬眼望去,四周群山延绵:西南是海拔在5000米以上的祁连山,东北是匈奴视为家园象征的焉支山。
这就是八卦营古城。八卦城附近,古墓密集,这些古墓和古建筑遗址中,出土了大量陶器、兵器、青铜器和钱币。以钱币而言,包括了从汉半两到武帝五铢、新莽刀直到魏晋五铢的诸多各代货币,时间跨度达500余年。这从另一个侧面证明,这座建于西汉早期的城池,在被霍去病夺取之后,一直作为河西走廊的重要节点,从西汉到东汉到魏晋,始终掌握在中原王朝手里。正是掌握了一大批这样的雄关和古城,河西走廊才有了它的平安与繁华,丝绸之路才马铃清脆,人来人往。
清水堡——
狭长的河西走廊到了酒泉后,地界变得宽广。不过,河西走廊最狭窄的地方,也在酒泉境内。这里南面是扑面而来的祁连山,北边是浩瀚的巴丹吉林沙漠,二者之间,是一座两千年历史的古镇,那就是清水堡。
因为地处河西走廊咽喉要地,清水堡自古以来战略地位就十分重要。在汉武帝发动对匈奴的凶狠逆袭之前,这一咽喉要地为匈奴占据。就像从匈奴手中夺取了八卦城一样,霍去病也从匈奴手中夺取了清水堡。
西汉政府为了河西走廊的长治久安,在一些要地和绿洲实施了驻兵屯田,清水堡即其中之一。如今的清水堡十年九旱,是一片贫瘠的荒漠地带,和清水完全不沾边。但是,清水这个名字却表明,这里曾经有着长流的清泉。史料记载,古代的清水堡一带,祁连山麓到处是高大的苍松翠柏,林间是奔流不息的泉水,泉水汇成淙淙小河流到山下,山下便成了宜农宜牧的绿洲。但是,因为战乱,因为乱砍滥伐,松柏消失殆尽。清泉不再,小河干涸,清水堡成为一个望梅止渴的名字。
10多年前,考古学家在清水堡发掘了一座面积达50万平方米的四坝文化大型聚落遗址。所谓四坝文化,它是河西走廊最重要的一支含有大量彩陶的青铜文化,距今约3900年到3400年,相当于中原地区的夏商之际。也就是说,早在西汉雄师与匈奴铁骑在这里浴血交锋之前1000多年,就已经有另一群人在这里构建他们的文明,经营他们的生活了。
天地原是一座布置精妙的舞台,不同时间上场的人类是这座舞台上形形色色的演员。黄昏的河西走廊大风四起,暮色如笼。当我凝视着那些沉默的卫青与霍去病的残垣断壁时,时间,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走过了20多个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