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台上比肩接踵的人群,被困在重重栏杆间。“哔哔”的开门声中,男男女女争先恐后,蜂拥而上,然后又东倒西歪、挨肩擦背地挤在一起。站在门口的老妇人正弯腰低头,使劲地将手里的一袋废品往里拖。列车呼啸而去,一位女白领这才狂奔而来,她的高跟鞋被挤掉了,剩下一只拎在手上……
北京地铁里这些再平常不过的面孔,在摄影记者张星海按下快门的那一瞬间,都化身为照片中形色各异的主角。10年时间里,张星海一直在北京地铁里拍照。他将其中56张照片串联,再配以真实的现场声,就形成了一个4分09秒的短片《北京地铁剧场》,让人如同置身于川流轰鸣的地下空间。
从通州北苑的家到团结湖的报社,每天来回三小时的车程,张星海总是把那个两斤重的索尼相机挂在胸前,拍上百十张照片,用光和影捕捉人群夹缝中的世间百态。10年来,为了拍到更多路线,他平时出行都优先考虑地铁,有时还会专门花半天时间,在各条线路里兜兜转转,寻找有意思的场景。他甚至称那台如影随形的相机为“老婆”。
“地铁是生活的舞台。”他说,“在这个非同寻常的舞台上,每个阶层的人都是本分、高明的演员,他们忠实地扮演自己的角色。而摄影师能做的,仅仅是把他们的喜怒哀乐记录下来,提供一份真实的当代影像档案。”
10年前,数码相机刚进入市场,供职于报社的张星海就买了一台。在一次培训课上,他偶然看到了《人文中国》,一套记录西北地区普通人生活的专题片。照片中“农民打土坯”“一家人围桌吃饭,母鸡在旁边走来走去”等西北特有的生活场景,勾起了离家多年的张星海对陕西老家的回忆。“我突然明白,打动人心的摄影不是花花草草和漂亮的风景,而是要关注人,关注当下普通人的存在。”
三次高考失利后,张星海在工厂打了三年工,成天干着单调机械的体力活,满门心思都是如何逃离永寿县。他最终选择背井离乡,奔赴西安,自考了大专学校。毕业后当过代课老师,卖过煤气灶,待过茶叶店,后又辗转来到北京。
开始北漂时,他四处求职却不尽如人意,只能到朋友那里蹭饭吃,还在餐馆做过临时洗碗工。
张星海丰富的底层经历,让他自然而然地将镜头对准每一个普通人。他一进地铁就将相机攥在手上,可要将它对准陌生人,就没那么简单了。一开始,他只敢拍背影,或者乞丐、卖唱者等弱势群体,慢慢地胆子才大了起来。有一次,看到一个女孩正闭着眼等待男朋友的接吻,他想要记录下公共场合中的这种亲密关系,就立马走过去,举起相机对准他们的脸部。就在按下快门那瞬间,女孩突然睁开眼睛,恼羞成怒的她一把抓住张星海的相机带,说要报警,协商后他只能删除照片。
被拍者的这种抗拒随时可见,他曾在车厢里碰到两个卖唱的小伙子。一个弹着吉他,另一个拎着布袋向乘客乞讨。他便拿起相机拍了起来,没想到旁边的乘客也跟着凑过来拍。看到这阵势,卖唱的小伙突然对同伙说:“快跑!”两个人拿起吉他,扭头一溜烟地冲到后面车厢去。
久而久之,他也得出一些抓拍的经验,“不要一下子就冲过去拍,要先靠近被拍者,等他们熟悉你的存在,放松警惕后再拍”。
10年的地铁记录,让张星海越来越了解这座城市。“社会的每一次震荡,似乎都能在地铁里找到余音,北京地铁就是观察这个社会的窗口。”
在地铁里,张星海最明显的感受就是拥挤。他拍了早高峰的候车长队,照片里密密麻麻都是人,前景是两根铁栏杆,他从镜头里看到这样的场景,就想到“移动的牢笼”,“北京很大,人更多,哪都挤,诱惑太多,人很容易迷失。地铁就是一个缩影,人们身处其中,却常常不知东西。”
在这些照片中,随处可见的还有充满整个车厢的疲劳和孤独。人们不是面容憔悴、呆若木鸡地杵着,就是被挤得喘不过气,只能低头刷刷手机。“你能感受到中国人压力太大,活得太累。”在他看来,地铁里每个人的距离看起来很近,其实都是疏离的,大家都在想着各自的事。
有一次,张星海在呼家楼站换乘,还没走几步,就看到角落里一个女生席地而坐,掩面抹泪,他拿起相机,把这一场景记录下来,“可能人悲伤到一定程度,就顾不了那么多吧”。
从他的镜头中,你不难发现一双双愤怒的眼睛、一只只因磕磕碰碰就推推搡搡的手,连他自己也搞不明白,这些人的怨气从何而来。
在地铁里,他总能通过自己镜头,细致入微地观察到林林总总的人在拼搏,似乎只有他才拿着相机在这里晃荡。“在北京,做不赚钱的事是让人难以理解的。”但或许是出于热爱,他还是坚持记录了10年。“也许,50年、100年后,当人们看到这些照片时,他们会说:‘哦,我们过去原来是这个样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