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四成新生认为活着没有意义”“30%北大学生竟然厌学,只因得了空心病”,近日,徐凯文老师关于北大学生心理情况调查的文章在网上引发了激烈争议。北大杨立华教授的长文《从现代的虚无中解脱》回应了这个问题,从现代性哲学的立场批评了虚无主义,并指出“人生意义在承担中寻得”。
我十分理解老师们对青年学子的殷切关心,但从个人经历出发,我有一些不同想法。“空心病”的说法过于媒体化,本身具有较大争议性与贬义导向,或许换一个词语,如“虚空态”一类的中性词,作为供社会讨论的概念会更贴切。毕竟,没有人希望被别人指责自己“有病”。实际上,把被自身经历体验所限制的人生观念,强加到别人身上的做法,不仅反映了善良的缺席与同理心的缺失,也体现了对心理与社会问题的自私与无知。
情感教育比说教更有效
简言之,对群体现象的数据描述,不能代表每一个人的具体情况。作为一个从抑郁症与虚无主义里爬出来的90后女生,请允许我向你们坦白我的亲身体会。对我而言,情感教育比理性说教更有效,更有利于解决所谓“空心病”问题。
例如,杨立华教授分析了作为虚无主义诱因的现代市场经济带来的生活单面性以及工具理性问题,并呼吁“意义不是想出来的,而是活出来的。人生因责任而充实,因充实而饱满,因饱满而光辉”。从上一代人的视角来看,这种智识分析十分深刻到位,合情合理。只是,从患者的角度出发,读到结论,这种大道理未免苍白无力。责任、承担,仍旧是一种理性主义的价值观与道德观,这种劝说不仅不能打动患者的内心,反而会增加其逃避的欲望。从自我经历分析,与其说虚无主义是理智矛盾,不如说是情感症结,而要化解这种死循环,由情绪入手或许更加有效。
竞争筛掉了很多幸福的机会
“空心”的症结当然与我们这代人所处的社会发展阶段有关。社会底层生活的困苦与社会顶层物质的丰裕形成鲜明对比,更坚定了人们竞争到金字塔尖才能幸福的观念。我们的父母经历了改革开放的浪潮,亲眼见证了同辈人贫富差距的逐渐扩大,他们意识中对于生存的焦虑与对于竞争伦理的确信,也通过教育传播给我们。
于是,我们(尤其是来自所谓精英家庭的名校孩子)从小被灌输说教,人生是一场战争,学习的意义是为了把其他人甩在后面,上好大学是为了成功。回顾青春期的成长历程,功利与目的性几乎贯穿了整个家庭与学校教育,我们花费时间做任何一件事,都要有一个明确的“有用”的目的。但是,生活中美好的体验,往往都在于过程,竞争筛选掉了很多能够让我们获得幸福感的机会。
所以,虚空感的心理源头就此形成,并表现为无法改变现实的旁观者心态与自我意识的消亡。一个孩子面对成人提出的条框,结局不是顺服,就是反抗。能够在高考中获得优异成绩的孩子,大部分都有所自我牺牲。没有人生下来便是虚无主义者。我们都曾有过好奇心,有过对世界的热爱与生活的渴望。我们在小时候都会察觉对某些事物的兴趣,这就是一种对人生意义感知的天性。
譬如我自己,儿时的志向是做一名画家,也曾学习绘画多年,但在高中时代,父母以未来赚不了钱、没有出路为理由,勒令我学习理科。没有独立经济能力的我选择了顺从。成长中,我们对世界的看法,都会经由某种形式的强权打压被不断驳回。就这样,生活的主体感逐渐消失,这会令人产生错觉,以为自己做任何事情、持有任何观点,对自己的生活都没有实质性的改变。就这样,我们成为别人眼中期望的人,按照既定的规则行事,不做有非议的事,保持受到称赞的优秀标准,甚至成了我们的自我保护机制。而自己真正的生活,却仿佛与我们毫无关系,做什么都不会再有情绪上的期待与波澜,不论怎么行动,最后都是死亡的结局。这怎能不令人绝望,不令人虚无?这种精神阉割的心智培养模式的后果就是,当面对人生必然遭遇的挫折之时,更加脆弱,更容易选择逃避。
摇滚与美拯救了我的“空心”
对我而言,这场噩梦的诱因是一场外力的变故。这场变故让我感到世界上所有的关系都是利益输送,我不再相信道义和真善美的存在而备受打击。我开始自闭,开始怀疑人生,开始想要消失,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掉头发。那时,站在六楼阳台向下望去,浮现在我脑海中的第一个想法是,如果我走了,那么一切无意义的痛苦都会结束。那片水泥地变得那么亲切,那么有吸引力,让我想飞下去亲吻。
现在回想起来,我很庆幸自己主动寻求了学校心理咨询中心的帮助。心理老师理解我的处境,同情我的遭遇,只有她不觉得我自作自受,只有她抛开一切人际关系的利弊取舍,公正地看待我。我真正被尊重了,真正有了作为一个人的感受。
在那个夏季尾声的夜晚,我在音乐软件的推荐里听了一张聒噪的摇滚乐专辑,循环了一天一夜。一如往常,他们怒吼,他们理所当然,他们无所畏惧。可为什么他们可以这么活?他们不害怕别人的指责么?突然间,我感到我的情绪像被人触摸了开关一样转换了。
我终于明白,我把对自己渺小的自责、失望悲观的抑郁,以及生活虚空的感受,都转变成一种对于现状的不满与愤怒。我已经成人了,手里握着对自己生活的掌控权。我要甩掉强加在我身上的任何期望,甩掉这种惟利是图的生存观念,甩掉这种残酷冷血的竞争伦理。就从这一刻开始,我要为自己而活,我要改变这些既定的标准,要用自己年轻的热情颠覆这个令人不满的世界,我才是自己世界的主宰,而不想活在所谓优秀的固定标准里。
两年前的那个秋天,我从一个悲观抑郁的虚无主义青年,变成了一个自由前行的摇滚青年。这是我的出口,是我寻到的继续前行的勇气。自此以后,我逐渐放弃了逃避生活的想法,开始重新思考我存在的意义,而在这种探索之中,哲学给了我很多启迪。我成了康德美学的拥趸。美是没有目的的,生命的生发衰亡也是没有目的的。从容的生命过程,本身就是一种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