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最后一晚,收拾好碗筷,爸爸抓起车钥匙:“走,我带你出门转转吧,像往年一样。”我去拿外套,他又开启唐僧模式碎碎念:“围巾口罩耳捂子呢?裹厚点,裹厚点……”念了两遍,爸爸忽然惊醒一般笑起来:“啊今年不怕被冻僵了,咱家有汽车了。”
元旦前夜,坐爸爸的车逛逛家乡小城,回味旧年足迹,是我们家坚持多年的迎新仪式。大概从我上小学起,无论冬夜气温如何残酷,这项仪式必定雷打不动地进行。
爸爸是个骨子里极念旧的人,深度依恋家乡的风物,他在意一家人和一座城发生的所有关联,生怕漏掉丁点儿记忆。因此,在每个滴水成冰的新年前夜,当城里其他人家都躲在热乎被窝里、调着电视频道哈欠连天时,外头总有一对画风清奇的父女,裹成一大一小俩粽子,骑着自行车或电瓶车,驰骋在寒风刺骨的大街上。
等尽兴归家,两个人基本快冻僵,免不了被妈妈一通嘲笑。到来年“找虐”一如既往。
直到我初中毕业,自行车是爸爸唯一的交通工具。他的自行车前面带根大杠——我的御用宝座。都上小学三四年级了,我还固执赖在那个“低龄席”上,因为视野开阔呀。爸爸说,以前试图把我搁到车后座,但是我一坐那儿就抱怨看不见前头风景,他只好依了我继续端坐前方宝座。
旧年将尽,爸爸骑自行车载我穿行于黑色的风中。我总喜欢趴在车龙头上,时不时摇下一串快活的车铃声,响彻空荡荡的街区,那感觉相当拉风啊。偶尔调皮劲儿上来了,我摇头摆尾过猛,运动鞋甩出去一只。还有一次偷偷把鞋伸进车轮,脚没事,反而把车轮辐条崩断了两根。爸爸又好气又好笑:“你这是大力金刚脚吗?”
那年头小城里还没多少私家车,入冬的长街深夜甚是清冷。每次履行“迎新仪式”时,爸爸有两大游览癖好。首先,他会领我回顾旧年留下深刻印记的地标:学校、书店、少年宫、医院、整顿后的护城河、建设中的火车站……不厌其烦地讲述已定格,或待续的故事。
另一项癖好是钻小巷子。西城老城墙根下是一大片平房人家。房屋样式是最普通的红砖黑瓦,排排间距很小,却藏了尤为饱满、动人的生机。悄悄路过窄巷的自行车常能捡到些许风景,比如顽童绕着天井乱窜,大声和父母讨价还价元旦少写点作业,老人们盘算相距不远的盛大年夜饭……这样的生活,于爸爸亲切,于我已然疏远。他说,老城才葆有我们小城原汁原味的意趣。
那时小城店铺不多,餐饮商贩们都推着平板车沿街摆摊儿。麻辣烫、炒面、馄饨等规模稍大的摊子,店主支个帐篷,摆三五张桌椅供人坐着吃。元旦,大家都回家歇息了。我记得只有家馄饨摊,年年守候在灯火阑珊的老剧场门前。“迎新仪式”末了,我一般缠着爸爸停车,钻进帐篷吃一碗撒了香菜的馄饨。当一股热气、香气冲上脑门,这一年总算翻了篇儿。
读高中时,爸爸改骑电瓶车。我们发现这座小城忽然“上进”了许多,流行大拆大建,折腾出好几个奇异景观。辞旧迎新之夜,父女感慨也变得越来越沉重。
比如家乡为了拉出一条贯通城区东西的大道,老路两侧的粗壮梧桐树被悉数砍尽,隔年连我的小学、幼儿园都通通拆掉了。年年岁岁我们习惯去怀旧,而城市进步欲望太强烈,索性抛弃子民们装载往事的容器。电瓶车轮碾过的通途,反倒不能畅快,只反复提醒人们,此地曾真实存在过一段何其丰富的岁月。
2010年家里买了汽车,那年落幕之夜,爸爸开车载我出门,想舒舒服服迎接新年。结果呢,行驶半个多小时,我们俩就兴味索然了。汽车去哪儿都快,可它钻不进老城的窄街深巷,也停不到烟火气最浓的市井。开车,活生生删减了一大截往日记忆。爸爸调转方向,驶往路面宽阔的新城区。在我不太熟悉的地盘,高档小区和大型购物商场刚建不久,西餐厅包围人工湖,景观灯正绚烂盛放,总之一切都学习着大城市的体面。
爸爸握着方向盘沉默不语。也许他和我一样吧,想起了那些“身体在冰窖、眼睛在春天”的夜晚。那天我们早早回家,电视上各家新年晚会狂欢正酣,妈妈问我们上哪转悠了,爸爸兴致不高地敷衍两句,便洗洗睡了。
我蓦然觉得,命运自会安排一个时间节点,让人们心甘情愿地改掉一些习惯。果然,从那年以后,搭父车重走家乡旧年的仪式彻底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