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尘四处散落,院子要每天扫,窗台上总是厚厚的乌黑一层。不是土,土是黄的。”邱丽丽(化名)的家与一座千万吨级钢铁工业园为邻,直线距离不过几百米。“当时说这儿被污染了,钢厂负责给大家搬迁。”被迫离开祖居的村庄她并不悲伤,只是一心想走。
多年来,和这样的“邻居”相处,邱丽丽一家饱受污染的困扰,但她也说:“为了钢厂的发展,我们村可支持了。要把钢厂怎么样,我们这几个村不能答应,靠这个活啊!”
这些年,邱丽丽与钢厂为邻的生活,也成为山西省临汾市曲沃县5个村庄、5000多名村民的集体记忆。
熏死人的味道
驱车进入曲沃县高显镇地界没几分钟就来到了工业园,日光渗透在雾蒙蒙的空气中,显示为残黄色。满载钢材的卡车从门口呼啸而过,伴着巨大的轰鸣声,卷起漫天尘土,让本已雾蒙蒙的空气更显污浊。
钢厂占用了越来越多的耕地,但村庄依然被保留在原地。成片的自然村与钢厂隔一条路,近在咫尺,“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一路上遇见的村民无不抱怨。
与邱丽丽家为邻的钢厂,是曲沃县生态工业园区内最大的两家钢铁企业,山西立恒钢铁集团股份有限公司(以下简称“立恒钢铁”)和山西通才工贸有限公司。
媒体报道显示,立恒钢铁2002年从废钢和钢材贸易起步,建设钢铁联合企业,兼并中宇,十几年的发展,成为一家集焦化、炼铁、炼钢、轧钢、发电、国际贸易、现代农业、旅游业开发等为一体的股份制钢铁企业、民营500强企业。其生产规模为年产200万吨焦、500万吨铁、500万吨钢、500万吨材。后者则隶属山西建邦集团,2002年10月入驻工业园。
十多年间,工业园内的钢厂给这个县带来了巨额经济收益,解决了当地绝大多数劳动力的就业,同时也催生了工业化过程中的环境污染。
工业园内大型钢铁企业密集,产能集中度过高,加上高耗能高排放的特性,使之成为地方百姓印象中造成该区域空气严重污染的“元凶”之一。
“味道能把人熏死,一天晚上,我把煤球放在塑料桶里,半夜被呛醒,以为桶被烧着了,一闻发现是立恒焦化厂的味道。有味儿是一方面,最怕厂子排出对人有毒害的东西。”西百集的村民说。
有村民说,夜里睡得好不好,要看老天爷刮啥风。如果赶上焦化厂冒烟,风朝村里吹来,那就连呼吸都感觉痛。因为烟粉尘大,住在周边村子的人都没法在院子里晾晒衣服。
“在院里放个盆,一夜过后会积起厚厚的黑灰,屋檐顶上、院子里、家里的窗台上,都是这样。遇上雨,黑水顺着屋檐直流。”当地人说。
尽管污染让人无法忍受,但当地百姓为了进钢厂挤破了头。“钢厂给我们镇里带来的好处也多,它要不开了,都没法生活了。”邱丽丽说,钢厂来了之后,村民的耕地被占,没有活儿干了,全在钢厂上班,挣的钱比种地多。
“拒不改正”背后的高额利润
打开曲沃县环保局官网,在行政处罚一栏搜索“立恒”可以看到,仅网站部分录入的2016年6、8、9三个月的处罚记录,立恒钢铁就7次被罚。仅2016年5月24日~27日3天时间,就发生4次环境违法行为,“烟道破损,烟尘直接放散、高炉未采取污染防治措施,烟尘直接放散、未建设烟气脱硫设施”等问题一再出现。
公开资料显示,今年8月,立恒钢铁在曲沃县环保局两次下达《责令改正违法行为决定书》《行政处罚决定书》后,“因拒不改正”,被地方环保部门作出“按日连续处罚决定”,处罚金额20万元。
几十万元罚款的背后是钢厂高额的利润。据媒体报道,2015年,在全行业645亿元巨额亏损的背景下,立恒钢铁仍然实现净利润6000余万元。
通过县环保局,记者联系到立恒钢铁环保处副处长赵鹏,同他前往钢厂采访。
“那是刚出来的焦炭,用氮气把焦炭冷却,用来发电。焦化厂有两座焦炉,投资1亿多元,干熄焦,含水少,余热可以发电。”进入立恒钢铁焦化厂,在巨大的机器轰鸣声中,记者看到大量的烧得通红的焦炭正在出焦进行冷却,庞大的推焦车正在运转。
“我们有两个焦炉,设计产能145万吨,脱硫设备目前刚刚投运。过去对此没有要求,省厅、市局要求最迟11月底投运。”赵鹏介绍,立恒钢铁目前采取双碱法脱硫,烟气经过脱硫达到规定标准,“过去没上(脱硫)设备,二氧化硫就直接排放了。”
赵鹏说,钢厂经营比较特殊,很少有银行贷款,因为本身就是高耗能、高污染企业。“人家不支持贷款,企业生存主要靠吸收一些大客户、大老板的钱,融资成本高很多,最高达到二三分利。”
“企业的领导干部都(在钢厂)放钱,给一分六的利息,但是也不敢多放,怕出问题。”赵鹏表示,公司计划打报告把小高炉停了,减量置换,这样产能、用人都会减少,效益会提升。“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以前是先上车后补票,你现在要是先上了,没手续给你关了,看你咋弄?”
关于工厂内弥漫的烟尘,赵鹏说,其主要成分是铁矿粉,现在已经比过去好很多了,有挡风抑尘网,但还是免不了会有粉尘。
赵鹏表示:“这么大的厂,想要做到零污染,是不可能的,只能尽量控制。”
就在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在立恒钢铁采访当天,县环保局12月份新下的行政处罚决定书,又一次摆在了立恒钢铁环保处的桌上。
谜一样的地下水
与钢厂为邻的村民们,这些年还有一个困扰,部分村民听说,喝的水也出了问题。
2010年,时任高显镇某村干部的邱丽丽,拿着村里的地下水水样去做检测,结果显示水中六价铬超标。“当时村里出了400多元钱让我去做检验。”据邱丽丽回忆,之所以要检验,是因为听说隔壁村学校对学生饮用水进行检验,发现了问题。
段家村村民提供的一份2015年3月25日段家村村委会生活饮用水检验报告显示,该村生活饮用水检验项目结果中“氯化物、硫酸盐、总硬度、铬(六价)、硝酸盐氮不符合《生活饮用水标准》(GB5749-2006)”,其中铬(六价)检测值为0.081㎎/L,而生活饮用水卫生标准要求铬(六价)检测值低于0.05㎎/L。
检验报告中对六价铬的危害这样描述:六价铬为吞入性毒物/吸入性极毒物,很容易被人体吸收,它可通过消化、呼吸道、皮肤及粘膜侵入人体,皮肤接触可能导致敏感;更可能造成遗传性基因缺陷,吸入可能致癌,对环境有持久危险性。
周边也有村子陆续检测了地下水,也不同程度存在六价铬超标情况。
这一情况,记者从曲沃县环保局局长葛鸿胜处得到证实。葛鸿胜介绍,曲沃生态工业园区建成之前,并没有关于六价铬的监测数据,是近年来发现这个问题后,才对全县的农村饮用地下水、水井水进行了第一次普查。“一开始我们认为那几个村是钢铁企业污染导致超标,后来对全县普查发现,曲沃县大约三分之一的村庄,地下水六价铬都超标。”不过,葛鸿胜说:“它不是大剂量超标。”
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采访太原理工大学环境工程学院专家时了解到,六价铬的产生一般多来自工业湿法冶炼,比如电镀、金属加工、制作催化剂等。对于治理地下水中六价铬的超标,理论上没有办法,只能依靠天然的净化。
这位专家同时表示,地下水六价铬超标的污染源目前无法判定,如果需要可以做同位素跟踪,进一步判定污染来源。
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了解到,当地集中供水水源地的水质监测是合格的,高显镇有一个集中供水工厂,由水利局具体管理。但是集中供水并没有覆盖钢厂周边这几个村庄,这几个村除了段家村从外村引水之外,其他村喝的是农灌井里的水。
曲沃县水利局局长王武英接受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采访时称,目前水利局一方面在对高显镇以及各村进行宣传,让村民们吃集中供水的安全水;另一方面,已将集中水源地的引水管道铺到了高显村。但是冬天不能施工,等明年开春铺好,安全吃水就有保证了。
“我们已经和镇上协调,让他们做好各村引水工作,希望村里购买集中供水。”王武英说。
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通过在段家、西白集、常家等村走访发现,不少村民对于自己村庄地下水六价铬是否超标并不知情,部分知情的村民则过起了长期到处“买水”“借水”的日子。
推迟了几年的搬迁
据了解,2012年,曲沃县人民政府曾发布《关于山西曲沃生态工业园区环境安全卫生防护距离范围内涉及居民搬迁情况的报告》(曲政发[2012]65号,2012年8月14日),划定生态工业园区1000米的卫生防护距离标准,拟将5个村,5701名居民进行移民搬迁。文件规定,搬迁建设从2012年9月规划起步实施,2014年12月底完成搬迁。
这一规划出台时,曲沃县的空气污染已经初露端倪,不少村民开始期待早日搬入远离工厂的新房。
然而,事情并不顺利。按照约定,移民搬迁安置费用由立恒钢铁、山西通才工贸有限公司负责筹集。赵鹏告诉记者,钢厂早已作出承诺要为居民搬迁,但是搬迁所需地块却迟迟没有落实。
“为这事,省环保厅还曾约谈曲沃县政府,要求尽快落实。”赵鹏说,因为县里相关手续迟迟未落实,地一直批不下来,后来打报告推迟到2016年,“我们一直在等”。
记者28日从葛鸿胜处了解到,目前搬迁地已经批下来了,但等房子盖好村民可以搬过去,还得两年多时间。
上述专家表示,将村民搬迁出钢厂的卫生安全防护距离应该是钢厂落地的一个前提条件,应严格执行。“村民们仍居住在企业卫生安全防护距离之内,是很不应该的,建工厂之前就该搬走。如果企业无法满足这一条件,那厂子就应该搬走。”
在连日的走访中记者了解到,很多村民迫切想尽快搬迁,伴随着人们的期待,各种不知真假的消息在村与村之间传播。有人说,地已经批了,搬迁指日可待;也有人说,这压根就不靠谱,搬迁涉及农村土地流转等多重问题,不是那么好办的。
2014年年底就该完成的搬迁拖了这么久,村民们表示很无奈,不知什么时候才能逃离。
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 胡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