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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01月27日 星期五
中青在线

南方的物语与食说

洪忠佩  来源:中国青年报  ( 2017年01月27日   04 版)

    篁岭晒秋 洪忠佩 摄

    婺源人家蒸汽糕 叶初 摄

    婺源村庄打麻糍 叶初 摄

    瑶湾村民包清明粿 叶初 摄

    导读

    至少有这样一种说法:乡愁是对故乡的思念,是对那些小桥流水的日子、炊烟缭绕的食香的思念与回味。本文作者从江南水乡的村镇走来,看到那些农耕时代的器物和与之相应的美食,就像乡愁一样离我们越来越远,他写稻、黍、稷、麦、菽,也琴、棋、书、画式地写犁、耙、耖……所有的物语与食说既是时光之河的低吟和浅唱,亦是生活情感的叙事与抒情——他把既浓郁弥漫又在渐渐消失的江南乡愁,写成了一首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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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秋的阳光暖暖的,风轻轻地吹,沉甸甸的谷穗摇曳着农耕的诗意。在山峦田野的边缘,小桥流水的村庄炊烟缭绕,田野稻谷与村庄炊烟的气息混合一起,让鸡鸣犬吠的村庄开始在暮色中隐退。

    乡村,是中国的胞衣。不知有多少人在这样的南方乡村梦境中醒来,然后去南方中国的大地上眺望、追寻、怀想,甚至在方言、习俗,还有日常生活的细节中寻找乡愁。

    进入视角的南方乡镇,无疑是呈现在江南大地上一扇虚掩的时光之门。而江南,在人文地理概念上是指长江中下游以南的地带,即便是地域上的重峦叠嶂,也无法遮蔽水乡的神韵、富庶的气象。曾经的感召与告别,甚至不知所措,都在一种器物,抑或一种食品上找到了进入的路径。于是,带有锈迹的农具,泛着木竹纹理与包浆的器物,还有味蕾上的记忆,完成了一次次的出发与抵达。

    一个人的脚步,不可能比一条河流走得更远。在通往南方乡镇的源头,所有的物语与食说既是时光之河的低吟和浅唱,亦是生活情感的叙事与抒情。

    在中国南方的地图上逆流而上,那南方乡镇民间生活的水响,一直流淌在我的内心与梦境。

    

    古语说:民以食为天。吃,算得上是生活中的头等大事了。

    饮食俨如一枚试金石,南方食米与北方食面的传统,直接反映了南北地理环境、生产条件,以及风俗习惯的差异。无论生活在南方,或是北方的居民,谁也离不开日常形态的烟火气。

    回到生活最初的原点,我们的祖先点燃了大地上的文明之火,让“五谷”从田野走向了餐桌。稻、黍、稷、麦、菽,稻排在“五谷”的首位。

    而稻,是江西省万年县的代名词。

    我又一次从德(德兴)昌(南昌)高速拐进鄱阳湖东南岸的万年,目的还是为了再去探访这块神奇的世界稻作起源地——万年大源镇“仙人洞与吊桶环遗址”。这里出土的栽培稻植硅石标本,将浙江河姆渡发现的中国稻作历史向前推进了五千年。

    对大源镇的地理环境,我是采取选择性记忆的:丘陵环抱,木竹成林,石灰岩耸立,一如盆地。记住的关键词是:仙人洞、吊桶环遗址。从山脚到山上,一路是寂静的。在围着木栅栏的仙人洞洞口与吊桶环山顶,我还是感受到了从远古向我吹来的风。洞底与洞口,洞口与吊桶环山顶,是时光穿越的通道。想必,那位最早进入仙人洞的先祖,应是去为我们点燃神灯的吧。仙人洞与吊桶环遗址出土的栽培稻植硅石标本,以及石器、骨器、蚌器、陶器,甚至人骨与动物骨骼,都是先祖留给后人的一个梦境。

    正是这样的梦境,给我们带来了文明的辉光。

    毋庸置疑,仙人洞内出土的栽培稻植硅石是一万年前的标本,发现的直口圜底夹砂陶罐是迄今为止世界上年代最早的成型陶器。面对这样的稻植硅石与成型陶器,我们任何的怀缅都是单薄的。

    浸种、育秧、栽插、耘田、施肥、收割,只是我对稻子种植的程序性认识。“懵里懵懂,嵌社浸种”、“清明前后,撒谷种豆”、“栽禾看秧,娶亲看娘”、“禾耘三道仓仓满,豆锄三遍粒粒圆”、“头道叮叮冬,二道加紧搡,三道塌塌塌,四道有的吃”、“小暑小割,大暑大割”……相比之下,万年当地口口相传的农谚要比我对稻子种植的程序性认识生动得多。俗话说:“敬老有福,敬土有谷”。在不同的时节,万年民间都留下了“祭谷王”、“开秧门”的祭祀痕迹。往往,民间诸如此类祈求“五谷丰登”的活动,最能体现人们的农耕信仰。

    荷桥、龙港一带,是万年历史上出产“贡谷”的地方,其实,我更加喜欢它的初名——“坞源早”。我走到田埂,禁不住在稻穗上撸了几粒稻子,放在嘴里一嚼,满嘴是稻浆的原香。显然,这里的村民对稻子比我有更深的情结。说到贡米,村民是一脸的自豪。大源盆地的田野上,叠起金色的稻浪,沉甸甸的穗子正在孕育一场丰收的景象。“一根线,搭过河,河边嵬仂会栽禾。栽一棵,望一棵,望得禾黄娶老婆。”当地民谣中的《一根线》,又曾牵动着世世代代稻乡人怎样的人生?

    那出土的绳纹陶片,一如大源河流域的流痕。而栽培稻植硅石标本的质感,烙着远古的印记。在大源盆地,世代收割稻子的禾镰犹在,量谷进仓的斛桶犹在。倘若,没有走进万年的大源,我会怎样去想像稻子是我们的先祖从一株野生稻因子转化成栽植稻因子的呢?

    沉湎于田野稻浪的时候,我宛如沉湎于春天的原野。走过万年的稻作起源地,我端起碗中的,应不只有李绅的“锄禾日当午”,还有稻子的本源。

    这中国南方大地上最初的一株稻子,应是为人类而生的吧?!

    

    南方乡村,农民靠土地谋生,人们的生活依赖着大地上的收成,各种各样的耕作农具应运而生,犁、耙、耖无疑是耕作的标志性农具。是的,犁、耙、耖几乎贯穿了南方的农耕史。

    自古以来,犁、耙、耖是用来耕作的,而在历史上“士农之家五、商之家三,工之家一”(清光绪《婺源县志》)的婺源,西冲村的先祖却把犁、耙、耖与琴、棋、书、画一起雕刻在了房梁上。是怀祖、寄托,还是祈福?或许兼而有之。物化与具象,是否仅仅是一种隐喻呢?不尽然吧。那布满烟尘的木雕上,又藏有西冲先祖多少掌纹?无论村庄的后人从文还是经商,农耕既是胎记,亦是根本。

    西冲古称西谷,从西坑俞氏十六世祖世崇公于南宋景定五年(1264年)迁此建村,它过往的脉络处处都蕴藏着对农耕文化的尊崇。“谷口寻来树影底,人家丛住小桥西。渠渠夏屋深如隐,缕缕炊烟若望迷。云外何人朝放鹤,林间有客午闻鸡。淳风朴俗推珂里,聊借微吟略品题。”(施衡《西谷藏烟》)想必,那时的西冲,村里人无论务农,还是从商从艺,他们骨子里都有诗人的情怀,而“古香斋”“友竹居”“养余书屋”“汪家坞经馆”等书屋经馆,蕴藏着的却是村民诗人的气质。

    其实,西冲只是婺源古村的册页之一。西冲村口本来有一座牌坊,但在某一个年月被拆除了,人们依然在村庄的祠堂、老屋、经馆,以及水口的古树找到了村庄的根。西冲村的历史,仅凭那老屋房梁上的犁、耙、耖与琴、棋、书、画的雕刻,就能给人无限的想像了。我觉得,这就是乡村家园诗意栖居的所在。

    考水瑶湾,毗连西冲,村庄与村庄之间有发源岭连接。在这样的驿道上,不知走过多少徽商、学子,甚至僧侣,而走得最多的还应是过往的村民。与西冲不同的是,瑶湾的主人却把犁、耙、耖等耕作工具,以及禾戽、风车、谷仓等农具器物进行集中展示,吸引了无数人关注的目光。从功用到展示,人们可以看到的不只是日常生活的审美距离,拾起来的还应有正在消失的农耕文化基因。去往瑶湾的村口,还有水牛耕田老农扶犁的泥塑,村人是以此向先祖致敬,并与今天的生活对话。不知村庄的主人是否有另外的想法,我觉得应是在表达“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的意境吧?走进这样的村庄,人们随时可以还原记忆中的农耕影像。

    “耕为立命之本,读是修身之策”。耕读传家的瑶湾,俨如考水的一枚扣子。而考水、瑶湾、瑶村坦、章村与西冲都是历史上串起来的路径。在瑶湾汉龙兄的念恩堂,八仙桌上一碗绿茶,一碟米糕,一碟南瓜子,一碟花生,一碟黄豆,由内而外都散发着主人的热情与乡土的味道。那天是中秋前的一天,正好赶上磨“水粉”(米浆)蒸汽糕。出于好奇,我去厨房观看了蒸汽糕的全过程:装箅、配料、入锅蒸、出锅,然后,抹辣椒油,撒上葱花,斜刀切成菱形块状装盘,就可以端上餐桌了。印象深刻的是,柴火灶、大饭锅,入锅蒸汽糕过程中从锅盖逸出的蒸汽,香味扑鼻。按照婺源乡村人家的传统习俗,包清明粿、蒸汽糕等节令食品第一箅出锅,得先送给亲朋邻里尝鲜,东家一碗,西家一碟,端去送来,讲究的是邻里亲朋之间的情谊与氛围。就是这样一锅软绵逸香入口即化的汽糕,不仅蒸出了“喜气”,还有“五谷丰登,蒸蒸日上”的祝福与精神的慰藉。不仅如此,在中秋月圆时,村里人还将舞起“禾杆龙”(稻草龙)以祈丰年。

    万物有灵,婺源的先民与父老乡亲对大地神灵以及“五谷”的虔诚与崇拜,始终贯穿着“四时八节”。婺源民间的信仰,既是生活的烟火,又是心灵的路径,可以让人通往更远更为辽阔的地方。比如:婺源农俗中正月初二贴联牵牛饮水祝愿耕牛平安的“开牛栏门”、正月初七日开始以祈驱邪攘灾五谷丰登的迎“社公”、秧田发青之际请土地菩萨祈愿丰收的“安苗”,以及农历六月“卯日”敬祖先与五谷神的“吃新”等。

    耕作,永远是村庄的主题,如果失去了耕作,村庄还是乡村吗?!瑶湾玛瑙山下潺潺流水带动水车的吱吱呀呀声,还有水碓里磨盘呼隆隆的声响,无疑是对大地与村庄最好的歌唱。

    

    “乌饭新炊芼臛香,道家斋日以为常。”唐代陆龟蒙诗句吟诵中的乌饭,今天依然能够在婺源石佛村尝到它的可口与清香。与南方大部分村庄一样,石佛村做乌饭的本意并不是食俗,而是为了祭祖。

    每年农历的四月初八,都是石佛村采摘南烛树叶捣碎取汁浸米做乌饭的日子,各家各户将用饭甑精心蒸好的乌饭端进祠堂进行祭祖。相传石佛村乌饭祭祖,是源于祖上的一个故事,说是村里有位德高望重的族人被诬陷入狱,村民每次带食品去探望他,食品都被狱卒私吞了。无奈之下,村里人就从山上采来南烛树叶,揉碎滤汁与米一起煮,做成了乌饭。狱卒看到黑乎乎的饭,失去了胃口,入狱的长辈才吃到村人的乌饭……虽然,故事有些牵强,但祠堂、牌位、供桌、香炉、乌饭,无疑是融入村庄和村人血脉里的一种寓意与米语。

    在唐代,抑或唐代以前,曾是江南士人清修在道家斋日待客的乌饭,南方村庄又是从什么年月开始用于祭祖的呢?我已经无从考据了。

    “庆源人跳戏面壳(傩舞),石佛人挖木勺。”一句流传婺源民间的俗语,经年彰显着庆源人跳傩舞的技艺和石佛村人挖木勺的手艺。相比之下,挖木勺的手艺是粗糙的,而雕傩面的手艺就要精细得多。我无缘看到村庄艺人斧凿闪现的力度与弧美,却在石佛村义和堂中陈列的木勺、木瓢、糕模、粿印、风车、石臼等旧物上,找到了村人安身立命的生活之需与乡野大地的关系。在我看来,那显现木质纹理糕模粿印,仿佛是南方乡村糕点美食的一枚闲章。那糕模粿印上的纹饰图案,还有文字诗文,曾经与糕点米粿一样让我念想。

    听村庄的老辈人说,木制的糕模粿印在宋代就有了,主要是用于四时八节、婚丧嫁娶、寿诞祭祖的糕点米粿的制作。即使是这种婺源民间很普遍的定型器具,平时在乡村也很难一见,只有在“七月半”农家做灰汁粿(米粿)的时候,才能看到它的身影。做灰汁粿的过程并不复杂,用籼米磨浆加上碱汁熟揉,入粿印印制而成。一片片的灰汁粿蒸熟,劲道,糯香。讲究口味的,还可以把灰汁粿切成薄薄的片,用酸腌菜、鸡蛋、辣椒一起炒食,既可当主食,亦可当下酒菜。做灰汁粿的初衷是“祈神保苗、保丰收”,后来就慢慢衍化成节令食品了。

    在婺源民俗博物馆,永红兄为我打开了糕模粿印民间的承载与集体的记忆:形状有长的、圆的、方的、椭圆的;样式有中空的,板式的、带柄的;材质有檀木的、桃木的、梨木的;纹饰图案有花卉的、瑞兽的、生肖的;文字有福禄寿喜的、吉祥诗文的……大小不一、材质不一,图文也迥异。许是不同的手艺人雕刻的,虽然刀法、工艺也有差异,但图的彩头都是一致的。在这里,我看到的不仅是民间的器具,还感受到了民间的一种生活态度,器具所传递的是民间质朴的信仰。

    民间收藏,集聚的是民间文化的气场。与永红兄从事收藏不同的是,向阳、万斌兄开始展示一种选择性记忆,他们在篁岭民俗文化村村口雕刻二十四节气对农耕文化进行观照,而天街食府则用木质的糕模粿印和瓷质的碟匙做装饰。村中广场放映的是胶片的老电影,独轮车、铁环、陀螺、高跷等等,也派上了用场。一个年代的旧物,往往唤起的不只是一个年代的记忆吧?

    每一件器物都有自身的历史,只是日渐被我们忽略了。我去清华老街寻找当年有名的雕糕模粿印艺人,只从他的后人得知了胡金桂的名字。胡金桂在手艺人中的绰号是“私章胡”,早年是做砚台盒与雕刻印章的,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就去世了。

    挨近年底,石耳山中的篁岭村村民就开始忙着熬糯米糖压炒米片了。那种熬糯米糖的甜混合压炒米片的香,仿佛弥漫在村庄的整个街巷。即便在偏僻的村庄过春节,蛋糕糖果都是稀松见惯了,而像糯米糖炒米片这样的“土粿子”,如今在寻常人家也显得不寻常了。不像早年粮食紧张那会儿,压炒米片的炒米用爆米花代替,看似压出的爆米花与炒米片大小差不多,却很难哄饱肚子。糯米糖的甜,炒米片的香,都是属于乡村少年的味道,可以让“小把戏”(小孩)挪不开脚步。从他们留存在嘴角上的糖痕米碎,我看到了一张张稚气的脸更加灿烂天真。

    俗话说,最忙三十夜,最闲初一朝。大年三十,婺源乡村家家户户不仅要清扫门庭、贴春联,还要请灶司爷、拜祖宗。人们都知道“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的春联,却忽略了联文中“屠苏”在古代指的是酒。一般,婺源人家春节欢喜饮的是自己酿的米酒,讲究的,也有去龙山桃溪买坑头水酒。井水、糯米、酒曲,古法酿制。经过发酵醒来的水酒,绵软、柔和、醇香。正月里,亲朋好友一起,手捧馍粿(麻糍),脚下一炉火,炖一锅酸菜冬笋豆腐,暖一壶米酒,细品慢酌,享受的完全是乡村慢生活的滋味。

    酒,是用酒曲发酵的。乡愁也在发酵,乡愁的酵母是舌尖与乡情。

    四

    我生活在赣东北的婺源,由于地理人文的关系,行走的半径一直在南方地区。

    每次走进屯溪老街,都会闻到臭豆腐的味道。似乎,街上有一家在炸臭豆腐,味道就会弥漫在整个街道。这个时候,往往会遇到这样的情景:喜欢吃臭豆腐的吃得津津有味,不喜欢吃的抿着嘴在一旁嘻嘻笑。豆腐放久变味了,阴差阳错竟然成就了一道美食,这或许是豆腐的创始人淮南王刘安都没有想到的。据说后来臭豆腐还进了御膳房,名字却换了“青方”。在我心目中,外酥内嫩、微咸带鲜的臭豆腐,是徽州地区最为家常最能够体现时间味道的食品。

    历史上的屯溪,“一半街市一半水”,是徽州地区的重要古镇。而屯溪老街呢,可以说是屯溪的发祥地——“屯溪街,县东三十里,镇长四里。”早在清代康熙版的《休宁县志》上,就记载了老街的规模。相传在徽商称雄中国商界的五百多年里,徽商什么生意都做,唯独茴香与萝卜不卖。在他们心里,因为茴香与回乡、萝卜与落败谐音,而回乡和落败都是意味着失业的代名词。“无徽不成镇”,徽商在外地能够如此勤勉敬业,何况在本土呢?因此,屯溪老街历史上的繁盛是不言而喻的……几百年过去了,“老福春”“汲古轩”“同德仁”“徽宝斋”“艺林阁”等老字号还在承继着老街的历史基因。当然,屯溪老街如今也出现了卖水晶、手串之类的新店。

    一个古老的街区,也是地方特色小吃活跃的地方。绿豆糕、云片糕、葱酥、木锤酥、酥糖,以及茶干、剁椒、萝卜皮、豆腐乳等,香甜酸辣,一应俱全。这,也是让许多“吃货”在屯溪老街流连忘返的原因所在。

    一拨一拨的客人都从身边走了,我还在木桶的烘炉前等汪师傅新鲜出炉的烧饼。烧饼称得上是徽州的特色小吃,采用精面粉、肥膘肉、梅干菜、芝麻、精盐、菜籽油作原料,工艺特别讲究,手工制作皮、馅,工序更是繁复,要经泡面、揉面、搓酥、摘坯、制皮、包馅、收口、擀饼、刷饴、撒麻等程序,烘烤则在特制的木桶炭炉中进行,将饼坯贴于炉的内壁,经烘烤、焖烘、焙烤,才能够出炉。刚刚出炉的烧饼,尝一口,面香、菜香、肉香、芝麻香混合在一起,满嘴都是香喷喷的。色黄,酥皮,脆香,是我喜爱烧饼的原因之一。还有一点就是钦佩朋友的女儿洪殷能够放弃朝九晚五的工作,成了“酥饼侠”,把徽州烧饼搬到网上去销售。与其说她在屏幕上锁定的消费者是从徽州走出去的老乡,还不如说她是用家乡的味道安慰着游子的味蕾。

    “一畦春雨足,翠发剪还生。”这是朱熹的老师刘子翚写韭菜的诗句。屏山先生是建州崇安(今属福建)人,朱松临终前能够把自己的儿子托付给他,足见他的人格与情怀。朱熹一生虽然只回过二次婺源老家,但他对徽州的情结和对故乡的情感,可以从“新安朱熹”的落款,还有《对月思故乡》的吟唱中可以读出……想必,屏山先生是一位喜爱韭菜的人,不然,很难写出这样形象的诗句。

    韭菜,像春雨、荠菜、芹菜、杏花、雨巷一样,词语里充满了南方的气息。如果追溯起来,韭菜是早在《诗经》里就出现过的草本植物。虽然,韭菜不是南方特有的,但在餐桌小吃中常年可以看见它柔嫩翠绿的身影。比如:韭菜炒香干、韭菜炒蛋、韭菜饺、韭菜豆腐包等,都是南方人家的家常菜肴与小吃。

    那天我从绩溪去胡里村寻访胡雪岩故居,早餐是在县城街上的“绩溪第一饼”店吃的韭菜饼,当地人称为“挞粿”。米粉的、面粉的都有。和粉,擀皮,包馅,烙焙,味道是浓浓的韭菜鲜香,特别解馋。店里早餐也有粥、馄饨、水饺、菜包、茶叶蛋,不过,那都是配角而已。在龙川街上,店主只有二间店面,能够亮起“绩溪第一饼”的招牌,足以说明他的底气,以及食客对韭菜饼的喜爱程度。

    《说文解字》中说:“一种而久生者也,故谓之韭”。在长江中下游的江阴,记得当地作家庞培说过有个叫韭菜港的渡口。我去过江阴,却没有到过韭菜港渡口,不知道那里是否有类似绩溪的韭菜饼卖。

    有时,能够在路上听讲也是一种缘。

    五

    南方多竹,有竹必有笋。

    丰子恺先生在《塘栖》中说:“呷一口花雕,嚼一片嫩笋,其味无穷。”笋按片分,想必“缘缘堂”主人吃的应是毛竹笋吧?

    “向阳春笋人人爱 ,宠为筵中一碟菜”。在南方乡村,笋按品种分:有水竹笋、苦竹笋、黄竹笋、毛竹笋等;按时节分:有冬笋、春笋与鲜笋、干笋之分。南方人在笋的烹饪上,都有一手绝活,炒、烧、煮、煨、蒸、炖,可荤可素,色味俱佳。腊肉大蒜炒冬笋,称得上是南方菜肴中的名菜。尤其在浙赣山区的乡村人家,春日里大多烧一炭炉,置上砂钵,用风干的腊肉或火腿骨,炖上一钵立春前后破土的春笋,作为待客的特色菜。在文火慢炖之中,砂钵里飘逸的鲜香,每时每刻都在催生着人的食欲。

    与丰子恺同是浙江老乡的鲁迅先生口味要重些。据说鲁迅先生是喜欢吃辣的,他吃辣是为了解困。其实,绍兴菜有江南水乡的风味特点,原汁原味,香酥绵糯,算不上辣。到过绍兴的都知道,乌毡帽、乌篷船、乌干菜合称“绍兴三乌”。只要走进越城区,具有绍兴标志性的乌毡帽、乌篷船还可以进入眼帘,而乌干菜必须在餐桌上才能尝到。绍兴当地用芥菜、白菜、油菜腌制晒干的乌干菜,香味独特,尤其乌干菜蒸肉,油而不腻,菜含肉油,肉沾菜香,口味非常地道。从绍兴人把乌干菜与“几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南腔北调人”的徐文长联系在一起,可见人们对乌干菜的青睐。其实,乌干菜与南方所称的梅干菜一样,只是叫法不同(婺源叫法更加象形,称“虫菜”),绍兴乌干菜与徐文长联姻,等于为其贴上了“正宗”的标签。

    古越大地上的绍兴,人文历史丰富,积淀深厚。很大程度上,我去越城区是奔着鲁迅故里与咸亨酒店去的。不曾想,鲁迅堂叔周仲翔在光绪年间开设的小酒店,现在居然是五星级酒店了。时过境迁,我想“温一碗醇香的黄酒,来一碟入味的茴香豆”,也只能去鲁迅路上找一家小店回味了。一杯绍兴老酒,一碟茴香豆,二个萝卜丝饼,还有一碗鱼肉皮子馄钝,仿佛让我找到了古越居民生活的滋味。

    尽管,绍兴到义乌要走二个多小时的车程,我还是毅然地去了。因为在古称婺州义乌的土地上,诞生了唐代文学大家骆宾王,他与王勃、杨炯、卢照邻合称“初唐四杰”。“不汲汲于荣名,不戚戚于卑位。”这就是骆宾王的情怀与魅力。在义乌廿三里镇上枫塘有骆宾王的衣冠冢,而他的墓却在江苏南通的狼山。据说,早在明清时期,就有骆宾王的后裔开始挑货郎担外出敲糖换鸡毛了。如今在义乌,还有一千多名骆宾王的后裔居住在李塘村。

    “莫道双肩难负重,乾坤尽在一担中。”如果你去义乌转一圈,怎么也不会想到具有国际性的小商品城是从挑货郎担开始起家的。曾经,一个个挑着货郎担摇着拨浪鼓走村串户的影像,是义乌人在物资匮乏年代鸡毛换糖的真实写照。在我的乡村记忆里,那走村串户的货郎担,以及那摇起的拨浪鼓声似乎还未曾远去。当年,有多少儿童的期待是沉浸在鸡毛与牙膏皮换取凉糖(货郎糖)的喜悦中,又有多少妇女的期盼是在鸡蛋换取针头线脑的过程中?我辗转义乌,特意去了鸡毛换糖粗菜馆,看到店堂里竹编与藤编的货担,感觉十分亲切。我不知道是否听得准确,“吃”在义乌方言里是称“食”的,只要听到一句“食过咪”,一定是义乌人在问你吃过没有呢。温州腊鸭舌、仔排毛芋、酸菜老豆腐、青豆玉米、豆皮素包、红粿……在这里,我觉得吃的不纯粹是一种菜肴和食物,而是一种回忆了。

    所谓的“南甜北咸东辣西酸”,讲的只是一个地域口味的概念,也不是绝对的。在民谣“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苏州杭州,不仅是美丽、繁荣与富庶的地方,还称得上是食客味蕾的“天堂”。苏州有东坡肉、碧螺虾仁、蜜汁豆腐、松子糖,杭州有糖醋鱼、老鸭煲、咸肉笋丁豆瓣、葱包桧儿、酥油饼,一派江南味道中的鲜美与甜酸口味,着实馋人。出人意料的是,杭州也出产辣味十足的“杭椒”。

    梁实秋先生虽然出生在北京,但他是浙江余杭人。梁实秋先生闲暇的时候,喜欢在杭州西湖边的“楼外楼”吃醋溜鱼。记得他在《雅舍谈吃》中说:“溜鱼当然是汁里加醋,但不宜加多,可以加少许酱油,亦不能多加。汁不要多,也不要浓,更不要油,要清清淡淡,微微透明。”梁实秋先生所说的醋溜鱼,即是西湖糖醋鱼。相传,历史上西湖糖醋鱼是杭州民间女厨宋五嫂为高宗赵构烧鱼得到赞赏,而名声大噪的。即便,西湖糖醋鱼有再大的名声,它还是来自于民间的味道。

    相对于梁实秋先生喜欢的“楼外楼”,我觉得“外婆家”更亲切。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以唐代诗人韦庄代言,他说出了人们心目中的江南!

    我在南方的行走,既是追寻,亦是告别。

    昨天,意味着过往,而今天背着行囊出发,又有了诗意与远方。

    远方有多远,乡愁就有多深。有的时候,人心里特别需要安放一点地方,一些情怀,或许是祠堂里缭绕的香火,或许是一段段的陈年往事,或许是一声声亲切的呼唤,或许是一件件包浆的器物,或许是一缕缕牵动味蕾的香甜。

    “美不美,故乡水,亲不亲,故乡人。”南方之南,那杏花春雨粉墙黛瓦的乡村,那泛着光泽的青石板深巷,宛如徽墨洇漫出的古韵。我在南方漫游的日子,就在脚步的丈量与物语食说中消散了,而想要留下的却是家园意象的诗意传递。

洪忠佩 来源:中国青年报 ( 2017年01月27日 04 版)

南方的物语与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