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戒烟,这是我家的头等大事。
每当我们把抽烟拿出来说事的时候,他就特别善辩:张学良抽烟活到100岁,丘吉尔抽烟活到91岁,抽烟和健康长寿真的没什么必然联系。就算对医学有一些研究,但他蒙蔽了自己的双眼,在坚定选择的事情上变得很无知,好像用一些小概率事件就能说服别人似的。
他当然说服不了别人,最终只说服了自己。
不过我们对他还算宽容。就算他烟不离手,就算小时候外出吃饭的时候,我们总是遭邻桌白眼,但谁也没提过“戒烟”两个字。是的,我就是个在二手烟中长大的孩子。所以我从不反感抽烟。跟我爸一起出门旅行,我笑话他“不过是换个地方抽烟”。他反唇相讥,“你不是换个地方看书?”虽然我看的书比我的某位同事差远了,但出门带本书一直是我的习惯,就像老爸烟不离身一样。
总之,我爸就是刀枪不入,而且总有撒手锏,我们干脆偃旗息鼓。多年过去,就算抽烟是个定时炸弹,但我的家人已经习惯了。没准儿它不炸呢。没准儿我爸也和那些大烟枪一样,抽了一辈子,依然矍铄到90岁多呢。就这样抱着侥幸心理来到了我爸的60岁。
60岁的老爸退休了,突然开始有无边无际的时间。他不爱群体活动,广场散步的,聚在一起下棋的,都不在他的社交范畴。他只跟固定的伙伴一起玩,老战友啊,老同事啊,这么多年我从不曾见过他有过什么新朋友。后来老伙伴也不常聚了,我爸活得越来越像一个孤岛。更不妙的是,他抽烟更凶了。
每次问他抽了多少,他都保持沉默,或者朗声一笑:没几根。但我妈清楚得很。她最初的侦探手段是数烟头,很简单,烟灰缸里的烟头是铁证。我爸的反侦查能力也不错,他开始分散处理。可我妈还会一招儿,就是竖起耳朵,听打火机的声音。就算不在一个房间,“啪”地一声,就会在我妈心里记个数。所以我妈会跟我们唠叨:现在两盒都多。
去年,我叫老爸夏天一起出门,说“换个地方抽烟吧”。
他说,去哪里?
我说,奥地利、捷克怎么样?
我知道他有兴趣。多偏僻的国家他都知道,比如他能准确地说出毛里求斯的首都是路易港。我小的时候喜欢抱一个地球仪,跟我爸比谁认识的国家多,我总是比不过他。但我爸这两年除了跟老年团去过一次台湾,就没怎么出去过。
他很有兴致地说,我考虑一下吧。过了几天,我问考虑得怎么样了。他回,不行。我担心在国外就医,给你们添麻烦。
我才知道,他的心脏可能又不好了。长期抽烟,还不可避免地患有肺气肿。他不爱下楼,有的时候好几天都不下楼,再出门的时候,就会有些虚弱。他对自己有准确的判断,不能在外待太久,尤其是在国外。
好吧,不出远门。那你跟老伙伴偶尔去个近处,一定要出门。因为我发现,旅行中的老爸是愉快的,他在解决各种问题的过程中,在遭遇脱离生活常规的事情时,总是显得饶有兴致。
他答应得好好的。夏天就真的来了。
我趁一个短假期回河南。当晚聚餐的时候饭局里没有老爸。在这个难得所有人他都愿意见的场合,他居然没有出现。
哥哥说,老爸有点不舒服。饭至一半,亲友们直接开到了我们家。我从没见过我爸被这么多人当众批过,后来他说,简直像公敌一样。主题是戒烟。我爸第二天就被送进了医院调理身体。轮番轰炸之下,他说这次不再抽烟了。他从来不这么说,我相信他。我说,你坚持21天。
然后是漫长的21天。回北京后我每天打电话给他,有没有抽。朋友说,戒烟这件事起码得坚持42天,这肯定还不够。好吧,42天,他真的没再抽烟。后来才知道,戒烟没有期限,只有永不复吸,才是成功了。
小的时候,我觉得抽烟真的只是一件小事。这是他的习惯,我们爱他,所以不能干涉他。长大了我依然觉得这是一件小事,如果你剥夺了一个人最大的爱好,他的生活还有什么乐趣可言。我甚至经常买烟给他,这是他的心头好。一个偶然的“不能出门”让我觉得,抽烟真的不是一件小事。如果小的时候,我就很坚定地对我爸说,老爸,不要再抽了!每天都说。他会听吗?今天会不会是不一样的局面?
我爸的前半生从不体检,每次单位体检他都不去。“医生一定要我戒烟,干脆不给他机会。”60岁以后,他每年乖乖去医院体检,乖乖地被医生修理一回。“修理”是我爸的术语,他总说,零件坏了,总要被拿去修理的。他也乐观地认为,修理一下就可以再折腾一年。我们都没有警惕的是,对于身体这个大机器来说,心脏就是个发动机,你不能把发动机换了,所以你只能尽早保养,不能等它已经不好用了,再去徒劳地想各种办法。
我妈又开始当监督员了,竖起耳朵。很偶尔,只是很偶尔,她会听到“啪”的一声。这个时候她就会报警,我每次都狠狠地批评我爸,并且警告他如果再不听,必须来北京。我得让他怕我。如果我早一点让他怕我,就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