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热闹的春节抵达之前,人们看到和听到的北京,写着异于平时的静——平静、宁静、清净。这分久违的静意,通常外地青年是感受不到的。春节,就意味着涌向大城市的出口,回到远方的家。
1月26日是除夕前一天,春运返乡潮冲向巅峰,北京的城市步伐错乱了。大街上每个人负荷满满,因焦灼赶路而懒得说话。声响都是行李箱发出来的,滚轮声“咕噜咕噜”,重重碾轧岁末最后一段旅途,碾向新一年开头。
可是,对有些外地年轻人来说,这年春节的打开方式不太一样。春运号角吹响了,他们却没有疯抢机票火车票,也没有翻箱倒柜收拾行李箱。除夕,他们不赶时间,悠然晃荡在清爽可人的街头巷尾,享受起老北京的年味儿。
春节,这些外省年轻人选择留守异乡,重新创建自己的过年模式。拒绝返乡,大家各有各的理由,结果是相似的:他们终于能够气定神闲,双脚踏在舒服的日常节奏上了。
换一个主场让异乡变家乡
除夕前两天,北京东直门的一家健身房已经看不到几位顾客。大多数教练无事可做,自顾自摆弄健身器械。更衣室冷冷清清,保洁阿姨又一遍擦拭完100个储物柜,百无聊赖,歪坐在软皮长凳上发呆。
仍然忙碌的只有27岁的私人教练梅蓝,她在为春节前最后一位学员上课。今年春节,那位浙江学员不返乡,梅蓝也是。当其他教练开启假期时,梅蓝和学员却多出了半天“额外”的相处。
梅蓝是个东北姑娘,独自来北京打拼了两年多。她和这座城市的融合度很高,笃信天生我材必有用,浑身上下透着一股闯劲儿。过去一年,梅蓝日子过得很不安生,身体欠佳,前东家的生意突然关张,一片兵荒马乱,她辗转数家才确定了新的落脚地。
那段无助光景,每每想起,不免心有余悸。但梅蓝对有件事深信不疑:北京就是现阶段人生的主场。
大概特别热爱一个地方,就会忘掉异乡人身份。年前好些学员闲聊时,都会询问梅蓝的春节打算。“还能去哪?就留在北京呗。”梅蓝语气轻描淡写。自然有人瞪大了眼,会追着说,在北京过年哪有气氛呀。梅蓝反而一脸好奇地盯着对方:“这儿也是家啊,妈妈跟我租房住一个多月了。家人在身边,和回东北有区别吗?”
“我们一家三口,简直是大家族里的异类。爸爸常年在外做生意,我跑出来读书、闯荡,所以漂泊感比其他亲戚重多了,不太会被家乡束缚。”梅蓝说。
健身房于除夕前一日下午3点钟打烊。向同事们道声祝福,告了别,梅蓝是最后一拨儿离开的。推开租住的房门,有妈妈,有爱吃的饭菜,北京就是一个热乎乎的家了,哪里配不上春节的仪式感?
既然决定要在这座城市留下漫长的爱和回忆,换一个过年主场有何不可,给异乡涂点暖色调油彩,就变成了第二家乡。
大城市成“疗养院”“避难所”
今年元旦,田莫手指犹豫了3个小时,终于鼓起勇气发出一条微信:“妈,春节我不回老家了,你们来北京过年吧。”
田莫来北京7年了。北上求学的那4年,他一直以为,每年春节,阻隔自己和家乡的只是张火车票。
购票网络的厮杀自是激烈。贯穿黑夜的1000公里路,田莫有时只能买到站票。坐一张折叠椅子,窄窄的过道使人不得安宁。每当食品推车撕开人墙缓慢驶来,其几近填满过道的宽度,一次次逼迫他起立。车厢里所有手持站票的人,在这个夜晚共同重复着“起立——坐下——起立——坐下”的循环动作,每张脸都写着一句话:“算了,忍一忍就到家了。”
长夜无眠,火车叩响大地的寂静,摇摆出煎熬的“哐当哐当”。也摇晃着断断续续、不甚明快的想象。没有比不能安稳占张座位更难受的旅行方式了,但也没有比仔细计算气味浑浊的一分一秒更能体会回家的距离。
后来,个别路远、没票的同学放弃了回家。但田莫仍一次不落地出席了家乡的春节。
待到毕业工作,田莫却反而疏远了坚持四五年的仪式。原来,遥远的是人心。
曾经,考上北京名校,让田莫在小镇上很是风光了一阵。然而迈入职场,再回去过年,他发现一经衡量标尺比划,自己就变得一无是处,也无力交流。老家亲戚们关心票子、房子、车子、妹子和孩子这5项指标的完成度;在乎一份工作是不是大众普遍认可的体面行业,顶好“事少钱多离家近”;羞耻于屡屡跳槽、不断挑战新领域的动荡;教导他在北京蜗居不如回县城住洋楼……
被亲戚们三五轮炮轰,田莫自己烦闷,爸妈也跟着烦闷。
若相聚不被理解,则没有意义。田莫干脆不回去过年了,能见到爸妈就行。
除夕那天,从火车站接到爸妈,田莫带他们去了某家知名火锅店——提前几天预订的。没有刺激心脏的抢火车票环节,远离了老家恼人的炮轰和礼节,这顿年夜饭,田莫吃得好轻松。活在人间,这样的春节多简单。
他不是唯一一个,周围好些朋友亦怀揣相似动机。有个姑娘怕被家人催婚和安排相亲,先躲在北京,后来索性出国旅行;有个创业起步、收入尚低的男生,害怕回去要下雨一般发红包,选择苦行僧似的蹲在异乡加班……
哪里有安全感,哪里才是春节。如果青年不幸患了“老家春节综合征”,大城市反倒成最好的“避难所”“疗养院”。
小两口不再纠结“回谁家”
90后外省青年王度和妻子刚领证一年多。都说单身狗怕过年,其实小夫妻也怕啊。
王度和他妻子,一个家住长江以北,一个在钱塘江以南。两家之间暂无火车贯通,长途大巴要卖力狂奔上7个小时才能抵达。
“都是90后的独生子女,去掉从北京往返的时间,七八天的假期如何兼顾双方,成了一个需要周密计划的课题。这其中的核心问题就是:除夕夜在谁家过。早在春季前两个月,听闻火车票预售期接近的时候,我们就小心翼翼地开始讨论这个‘敏感’的问题。”
2016年春节,王度提出一个尽量周全、不伤害夫妻感情的方案。先从北京坐高铁到王度家,吃年夜饭,拜年,大年初二载着父母,四人一起自驾到妻子家拜见岳父母。等过完年了,再把车开回王度家,最后坐高铁回北京。
乍一看,整套计划无懈可击,皆大欢喜。
“短短几天假期,有两三天时间都花在路上了。”等到王度和妻子折腾回北京,两个人彻底累瘫了。应酬累,开车累,转场累。说什么都不要再来一遍了。
今年,王度妻子早早声明,必须改成更人性的方案。他们俩商量再三,推出了“外省小夫妻过年行动2.0”。行动概要:以北京为大本营,以某一方老家为灵活目的地,每年轮流交替。
为了“试运行”,王度今年先邀请自己爸妈来北京过年。除夕夜,一家四口亲手烹饪了丰盛的年夜大餐,饭后牵着大金毛出门散步、看烟花;正月初一,全家去国贸逛街、看电影。对那两位老人而言,春节忽然换了背景墙,转场到大北京,反而萌生了一种旅游度假的趣味。
正月初三,王度爸妈继续在北京的家中自娱自乐,小夫妻则提起行李箱,爬上了去妻子家的火车……
“邀请父母来北京过年,不仅少了三地往返的折腾,还能在有暖气的北方过一个不一样的年。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则是:在北京的家,才越来越像我们自己的家了。”他们期待来年,双方父母同聚北京。
年轻小夫妻留在北京过年,既减轻了全家奔波的压力,也为爸妈拓展了新鲜可能——子女终于拥有力量构建另一个家,足够稳固,足够温馨,承载得起那沉甸甸的春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