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长大的那个县城,经常被嘲笑为“胶东第一穷县”。据说周边县市的司机特别讨厌我们,因为不管省道国道,到了我们县都变得坑坑洼洼。穷得大家恨不得绕道走的小城里,县政府对面“爱华音像书店”的孙姓老板娘是我从小学五年级起就倾慕的对象。她穿皮衣、抹香水,长得漂亮,店里那些神奇的唱片影碟和书籍更是给我开启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爱华”的品位有多超前?那会儿《老鼠爱大米》和《两只蝴蝶》风头正劲,她店里的两只大喇叭每天对着县政府大门放林肯公园乐队的《Somewhere I Belong》。当时生意也好,印象中老板娘每天就点着女士香烟忙收钱。
那时我崇拜的人,老师排不进前五,她却稳居第一,随便一句话,就能为我打开一扇向外看的窗。
上初中那会儿,我和其他同学一样,追周杰伦和林俊杰。她笑话我说,“你也听不腻!”我不服气,她就从货架最显眼的地方捧出一张红黑底、印着四个老男人的专辑,让我拿回去听,喜欢再给钱。我觉得这包装真是太丑了,可后来还是爱上了它。那张《和平宣言》是我第一张U2的专辑,我也第一次知道外国人的音乐居然这么有味儿。
我在这家几十平方米的小店实现了许多“第一次”。初中时店里生意淡了不少,她每天坐在柜台后面翻些花花绿绿的杂志,我就跟她一起看。有时她还和我嘟囔,说外面很精彩,自己没本事,只能读杂志过过瘾,让我千万别没出息。
在这些周末慵懒的午后,我邂逅了《汽车之友》《看电影》《小说月报》,先后迷恋上了汽车、电影和文学。这些爱好虽没发展成气候,可各式的新闻期刊和一直买着的《国家地理》还是有用的:新闻是我高考填报的第一志愿和现在的职业,旅行则成了我最大的爱好。在那之前,除了动画,我从没有过正儿八经的爱好。
可是,这个穿皮衣、抽烟、化妆的女人在我妈眼里不是善茬,母亲的包容来源于十分现实的理由:她觉得我英语学得好,有赖于欣赏英文原声的唱片和影碟。
说实话,我生活在一个从市中心走到城郊只要二十分钟的小县城里,真的很难知道学习究竟有什么意义。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以为学习好的价值就在于可以住到烟台市区,天天吃必胜客和麦当劳。
这并不奇怪。小县城里有超市、餐馆、服装店,但是没有博物馆,也没有像样的电影院。物质水准的上下限差得不大,让人看不到追逐、想象的空间。
我从来没有喜欢过学习,它枯燥、乏味、无聊得把人逼疯。我在这方面做得不错,纯粹是因为我在“爱华”知道了,外面的世界除了麦当劳和必胜客,还有无数有趣的人、事和思想等我去接触,而学习是我接触音像店里蛰伏的有趣灵魂的唯一办法。
这种想法支撑我度过了那段把学习当打仗,近乎绝望的生活。在这所全县最好的高中里,老师和学生都很努力,但比起大城市的师生,他们一点也不出彩。我们从高一就基本不上体育课,每月休息一天。清晨六点开始早自习,晚上十点下课。最后,全校第一名在全省排千名左右。如果没有“爱华”和老板娘给我开的欣赏外界的那扇窗,我可能根本打不下这场几乎必输的仗。
也是恼人的题山学海,压垮了我和老板娘最后的联系。高三下学期备考,我有半年没光顾,再去的时候,她的店踪迹全无,变成了卖电动车的。
后来我发现,这是一场悄无声息波及全县的“运动”。不仅“爱华”消失,原本三层的新华书店也被压缩,一二层都被开发成了超大面积的“新华运动广场”,专卖国内外的名牌运动服饰。老人民商场顶层原本是书城,整修后也没了,现在最显眼的是底层热闹的肯德基。
再后来,电动车店也倒闭了,县政府对面成了酒店。酒店还修了透明的观光电梯,看起来挺高档的。再也没有沙哑的欧美男声追问人们终极的哲学问题了,想必大家内心敞亮了很多。
这两年,读书的时间越来越少,求知的欲望也减轻了。干了很多活,大半都是脑子中已有知识的循环,没了中学时的那种兴奋感。我到了中国最热闹的城市,眼见有营养的事情却不多。手里总握着手机,心里却空落落的。这让我愈发想念她,也想念当时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