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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02月22日 星期三
中青在线

冰点特稿第1041期

妈妈的妈妈 女儿的女儿

孟影  来源:中国青年报  ( 2017年02月22日   12 版)

    外婆、妈妈和我去郊游

    20岁的妈妈和外婆

    11岁的我和妈妈

    外公、外婆和妈妈第一次到北京旅游

    新婚的爸爸和妈妈

    年龄渐长,我越来越频繁地在自己身上看到她们。

    最近一次缝扣子,我嘴唇顺着走针的方向努着。我从小在妈妈和外婆脸上无数次见过这个表情。

    再低头一看,线头双结,穿过去固定。那是她俩教我的针脚。

    我们是新中国最普通的三代女性,怀着各自时代的希望和遗憾。我们的家族史,记录在这个国家近百年前进的脚印里。

    尽管场景和人物在岁月里变换,我们三个走的是同一条路:上一代的女人奋力将下一代推向一个更美好更丰富的未来,一种无形的力量在三代女人中顽固地传递。

    

    我出生在1989年的一个夏夜。生产当天的上午,我妈还在上班。20多年后,她对我的到来过程轻描淡写:你有点着急。

    我是个横冲直撞的婴孩,包裹在血水里,哭声嘹亮。在场的医生称赞着脐带的粗壮,咔嚓剪断。夜半了,夏虫的鸣叫潮水一般涨起来。

    我妈也不是从来就这么淡定的。她19岁卫生学校毕业参加工作,实习的重要一环是观摩生产。以产妇为中心,年轻的护士医生围了三层,我妈在外层不断踮脚,在人缝里瞥见了生命杀气腾腾的开场。

    过了好一会儿大家才注意到,那个平时挺活泼的小姑娘没响动了。我妈无声地晕倒了。

    “恋爱都没谈过,哪经历过那阵仗。”我妈后来表示。

    身经百战的是我外婆。

    外婆在安徽南部的群山里做了很长一段时间基层医生。医院小人手少,她什么都做,助产是其中重要的任务之一。

    童年时代的我妈常常陪着外婆,穿越山野前往某处农家。产妇往往被收藏在平房的深处,外婆往里走,隐隐传来喊声、热水在盆里晃动的声音,最后是长长的啼哭声。

    妈妈则在堂屋里,享受着这里准备的花生、瓜子和红薯干等零食。男人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等待着。这是这个家庭喜气洋洋的一天。

    如果生下的是男孩,妈妈和外婆还能收获“烧茶”的礼遇——蓝边碗里四个红糖鸡蛋。

    我出生了,是一个女孩,塌鼻子,小眼睛,皱巴巴的。我妈后来多次表示,当时觉得实在太丑了,想扔又有点舍不得。

    那是黄金一般的90年代,桥路生长,高楼破土。《故乡的云》唱遍了全国,但比起“厌倦漂泊”的“归来”,越来越多人们选择跳入市场的大海,游向不可知的远方。

    我的小家庭裹挟在这片有所作为的热望中。爸爸的工作需要经常出差。家里只得我妈照顾,她在县里一家大医院做护士,考勤严格,三班轮换。

    她所工作的医院骨伤科十分出名。全国范围内,建筑工地的轰鸣和车流的呼啸越来越热闹,病人从四面八方赶来。家属通常用两根扁担架起一台竹凉床当作担架,病人躺在上面,裹在花棉被里。有时候,病床紧张,这些花棉被就滞留在医院的院子里,停歇在假山和花丛间。

    我上小学前,我妈的体重一直没超过80斤。我俩每天的生活宛如打仗,掐着钟点洗漱吃饭。她将我抱上自行车后座,姿势好像抱一袋米。

    在那些妈妈值夜班的夜里,我直挺挺躺在值班室的床上,假装睡着了。窗帘浮动,病人麻药散去的呻吟不时飘进来。

    妈妈则在一线光里。她知道我怕黑,将隔开值班室和科室的门留了一条缝。我看见她穿白大褂的背影在日光灯的白光里,那么瘦,脑袋渐渐沉下去,一会儿又因为新病人的到来而猛然抬起。

    更多的时光,我在外婆家度过。我们两家同住在一个小区,只隔了一个阳台。

    她有一台缝纫机,黑底描着金凤,踩动踏板就吱哑吱哑工作起来。

    在这节奏里,电饭煲吐出白汽、针脚爬上布料、阳台上的米兰一丛一丛开放,散发出馥郁香气。外婆则总是显露出胸有成竹的姿态,在我碗里重重添上一勺饭。

    她喜欢吃绵软的饭。不像我妈,煮的米粒颗颗分明,和牙齿较着劲。

    二

    外婆说,年轻的时候也喜欢吃硬米饭的。不过那时候,能吃上饭就不错了。

    祖外婆是小村里同辈姑娘中为数不多的天足。健康的脚成了她嫁人的劣势。村里的秀才娶了祖外婆作二房。他们有了三个孩子,最小的儿子生下来就是痴呆。

    祖外婆劳动勤快不落人口舌,唯独一件事被戳脊梁骨——送两个女儿读书。在村里人看来,女孩总是要嫁人的。把年轻劳力浪费在课堂里,无疑是对全村的背叛。

    祖外公因肺结核去世,祖外婆竭力将外婆向外推,去上镇上的小学初中。山峦重围,这对母女被分隔里外,各顾各的辛苦。

    外婆在少女时代拥有了走也走不完的山路。她总要被老师遣回家讨要学费,一路上琢磨着说辞。等到了村口,看见祖外婆正在河边洗衣,木槌一下下敲击,她心里又一软,只推说是想家了。

    上世纪50年代末,长江中下游大旱。外婆的一双弟妹相继饿死。祖外婆瞒住了外婆,不想她回头。

    外婆考上了县里的一所卫生学校,半年后就可以在实习中领到工资。她带了宝贵的炒豆粉回家,祖外婆吃了,饥饿引起的浮肿竟消去不少。外婆以为,苦日子即将到头。

    就在外婆回家的第二天,祖外婆投水自尽了。

    后来大家猜测,自杀当天,她踩水车时无力,被一个干部踹了下去,伤了自尊。长久以来,这个大脚的女人无人可靠,靠一口气挨着。这一摔,那口气没有了。

    外婆毁了和村里铁匠的婚约,什么都没带,离开了村子,一辈子没回去过。

    外婆顺利毕业,在县里谋得了工作,遇见了我外公,有了我妈。

    那时,她每天的主要工作是“查螺”“灭螺”,和血吸虫病作斗争。

    外婆有一台收音机。那些终于空闲下来的山间夜晚,母女俩最喜欢的节目是中外电影剪辑。

    外婆喜欢《画魂》的故事,讲述了安徽女画家潘玉良的一生,才情难耐乱世浮沉。妈妈至今念叨的则是上海电影译制厂1979年引进的《简爱》。

    长大后的我在明亮的卧室里看到了这部小说。女主人公说:“你以为,因为我贫穷、低微、相貌平平、矮小,我就没有灵魂,也没有心吗? 你想错了……因为我们是平等的。”

    

    翻看老照片,少女时代的外婆和妈妈竟有几分相似,粗黑辫子,亮眼睛。

    外公是公务员,外婆在医院工作。那个时代,这样夫妻都有体面工作的家庭是少有的。我妈很小的时候,就吃过大白兔奶糖,穿过粉色的确良衣裳。东西都是上海带来的。那是个闪光的地名,代表了对城市的一切想象。

    可妈妈的童年是在乡间度过的。基层医生需要在各个医院轮转,外婆到哪里,家就在哪里。

    她读小学期间,每年都换一个学校。那段时间,我妈一直没交上什么朋友。村里孩子守在路边伏击。他们雨天只能用蓑衣,妈妈却拥有雨伞。

    她护住弟弟妹妹,心里知道打不过,还是咬牙抓起石块反击。

    那年月,不少山林在建设中破坏,缺少食物的野兽常下山来碰运气。夏夜暑热,外婆出诊,姐弟三人躺在屋外的竹凉床上。梦里忽听到“狼来了”的呼声,我妈抓起弟弟妹妹就往屋里跑。反身抵住门,才发现一只手上错抱了枕头。

    十几岁的姑娘再次冲出门去,抢回正在大哭的我舅舅。一夜未眠。

    上初中,妈妈终于回到县城里。开学第一天,她路上遇到熟人,对方随口说了一句:你这个班级不好,朱老师那个才是好班级。

    这位朱老师是小城里的传奇人物,形容邋遢。他教语文,李杜诗句信手拈来,胸中有大江河。全国研究生考试恢复没几年,他考上了武汉大学中文系的硕士。

    我妈打听到朱老师家的时候,他正在院子里生煤炉。黑烟滚滚,他不断咳嗽。

    我妈上前,握住铁剪缓缓疏通,空气涌进来,火的红色从炭色里透出来。

    “你是谁啊?”朱老师很高兴,又有点糊涂。

    “我想到你们班读书。”

    她如愿了。

    少女时代的妈妈爱读小说,藏在数学书下面偷偷看。少年人的白天漫长,她捧着本书,就着一截腌菜一杯白水,有滋有味。她去河边洗碗也带着书。倒扣的碗底有饭粒,隔会儿掀开,就捉到几只小虾,透明的,须尾摇摆。

    她最喜欢语文课。有一次,朱老师在课堂上提了一个问题,妈妈决心要奉上一个完美的答案。老师说:不用那么复杂,简单点就行。

    这伤了她的心。她觉得自己的能力不被信任。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她决计不在语文课堂上回答任何问题。自然,没有人注意到平时常常高举的手压抑在桌下,那点少女骄傲的脆弱也湮灭在时间里了。

    很多年后,同学会,我已经大学毕业,我妈正沉迷于广场舞和微信群聊天。朱老师在一群中年人中叫出了她——“我记得你”。

    这是她引以为豪的成就之一。

    四

    从小,我妈教育我的一条核心理论是:做什么就要做到最好,否则是做不“到位”。

    在我上小学的时候,妈妈决定放弃已有的更“到位”的工作,转去另一个离家更近的单位。她需要更方便地照顾我。

    她是这个国家当年5000万职业妇女的一员。上世纪90年代末,社会热议的话题是:“新时期妇女如何平衡工作与生活?”

    妈妈的新单位只有原来医院的小花园那么大,四合平房中间几棵大枇杷树。我妈的新病人主要是新生儿。他们的母亲从县里城乡赶来,怀抱孩子坐在累累硕果下。

    打针吃药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一个孩子哭起来,整院的孩子都哭起来,高亢、单调,像推倒了一架子的碗。在挨个碎裂的声浪中,岿然不动的是母亲们,有些甚至能垂下头,在换点滴瓶前偷一段睡眠。

    我对此深表叹服。我妈很不屑:你以为当妈很容易吗?

    我从小到大学过很多东西:国画、电子琴、书法……大多数是三分钟热度。她对此并不介意。

    在她三班轮换最忙的岁月,我的兴趣是在阳台举目四望。个头太矮了,需要站在小凳子上。看到晚霞万里或是倦鸟归巢,我都会高呼:妈!妈!我又诗性大发了!

    这时,哪怕锅里热油正在噼里啪啦,晚上的家务还堆在一边,我妈还是会毫不犹豫地关了灶火,冲出来为我记录。很多年后她终于坦承我的诗句是“一堆胡言乱语”。当时,我仍感觉自己与范仲淹、孟浩然胸怀相通,而我妈是我最严肃的欣赏者。

    我和妈妈固定的节目是“踏青”,去县郊的田野玩耍。我妈坚持使用这个名词,更有诗意。

    她一遍遍向我赞叹,安徽南部少人的群山里开遍了映山红,烂漫如烧着的海。她和外婆年轻时喜欢爬上山坡采摘。

    再后来,我果然没成为伟大诗人,但我妈的成绩是显然的。挤在进地铁的人潮中,我是少数几个抬头欣赏天空的人。

    妈妈希望我能去拥抱一个更广大和丰富的世界,她用力将我往外推。

    比起托儿所,我更熟悉的环境是县里的新华书店。再大一点,在我妈的牵线搭桥下,我可以借阅县文化馆的藏书回家看。她从来不管这些书是否对学习有帮助,是不是小孩子该看的。

    很多书出版于上世纪60年代甚至以前,一些书页却仍连在一起,从未被阅读过。我用裁纸刀破开纸张,撕拉一声,像是闯入一个崭新世界。

    我14岁那年,中考撞了个全县第一。家乡的高中极严格,早晨7点上早自习,晚上11点半下晚自习。升学率很高。

    我妈力主我离开,去市里最好的高中读书。那是一所百年中学,据说学生脑子灵动,老校门里有一棵巨大的樱花树。

    这一次,我让我妈失望了。

    

    后来我无数次回想,如果那时候我没有离家,人生又有怎样的不同。也许我会在父母照顾下,在家乡的高中度过单调又充实的少年时代,考上心仪的大学,没有大悲大喜地成为一个成熟的大人。

    但我的高中历史老师告诉我:“小朋友,历史没有如果。”

    进校的第一周我就蒙了。初中物理竞赛拿过市奖的我,模考不及格。第一名有好几个并列满分。全市的人尖儿都在这。

    更不知福祸的是,互联网来了。我收获了一群“奇形怪状”的朋友。她们听周杰伦也听卡拉扬,读“铁甲依然在”的网络小说也读当时十分热门的《时间简史》,她们看原版电影,追日本动漫、挑染一撂头发藏在黑发里。每个人都申请了QQ号——那时最长的不过六位。

    我只觉得走进了一个万花筒,有点兴奋,也有点眼晕。

    暑期补课的夜里,我一个人在宿舍,没有空调,热得呼吸不得。我只得接一盆凉水,将脚浸在里面。月亮透过窗格,映在我的脚下,一晃就碎了。

    40年前,我的外婆也是在这样的月光下,行走在山路上。她最终战胜了出身,逃到了外面的世界。

    我妈后来和我念叨:如果外婆没有出走,而是选择留在祖外婆的身边,两人的命运会有怎样的不同呢?

    当然,历史没有如果。

    我从未忧愁过吃穿。后来回看,我实在想不通那时的自己怎么会有那么多的矫情和纠结,一片羽毛宛如一座大山。

    直到成年后很久,我仍然不愿意回忆那三年。我不再是“别人家的孩子”,而是个失败的经验。很长一段时间,我妈都要面对街坊的议论——“太狠心了”。

    经历了高考失利和再次考研,我从北京的一所高校研究生毕业了。就业季,每天都像是回到了高中的考场。

    全国有750万毕业生和我同年找工作。我们的青春撞上了持续13年的高校扩招。

    我妈问我:你想在北京吗?

    这座超大型城市的玻璃大楼里有硝烟味。我面试的会议室里,十几个清华北大的学生和几位海归竞争一个体制内的职位。户口、薪水压在天平一头,我们的未来被挨个掂量,丢到另一头称重。

    我想了想:这儿更广阔。

    她说:“好,妈妈支持你。”

    她说从未后悔过把14岁的我推出去,甚至不觉得那是个失败。该经历的挫折迟早要经历。“你比妈妈强,是个应该飞得很高的孩子。”

    六

    我妈从来不过生日。一直以来,我的生日才是这个家庭最看重的。一时兴起,我给我妈算了算,发现她是狮子座。

    “什么意思?”

    “事业心强,想要有所作为。”

    “我有啥事业,主要工作就是培养了一个你。”

    我大一的那年,中国迎来了1亿股民。闲下来的我妈也加入到这股热潮里。那是好年景,资本如群鱼跃动。我妈好学,整天对着股市分析和经济新闻,所获渐丰。她对待这份事业越来越认真,眉宇间总有自豪之色。

    2015年,股灾开始了。外婆的病情开始反复。

    我妈不得不逐渐淡出。一开始不看好我妈炒股的爸爸此时反而给予了支持,怕她心里难受。

    他俩是在一个婚礼上遇见的,一个是伴娘,一个是伴郎。爸爸当时还是个刚刚转业的司机,头发烫得高高的,大脚牛仔裤走到哪儿都像在扫地。

    两人很快热恋结婚。在我妈的强烈要求下,小夫妻去了一趟上海。她喜欢城市。

    我爸没告诉我妈,他兜里一分钱都没有了。需要门票的时候,他背着我妈向战友使眼色,他们则将五毛一块偷偷塞进他手里。在这里,我妈尝到了人生第一瓶酸奶。她实在不适应,偷偷放在上海长江大桥的桥墩上。我爸心疼钱,又心疼我妈,偷偷捡起来喝完,酸得浑身打颤。

    这个男人自那时起奠定了对酸奶的终生厌恶。

    我出生后第三年的一天,我爸回到家里,出了大大一口气:我终于把外债都还清了。

    这是我妈所不知道的另一件事。妈妈怀孕,爸爸成箱成箱往家运香蕉牛奶。还有婚礼旅行的钱,置办新家的钱,都是他一人承担的秘密。

    在我爸身边,我妈变身了小贤妻。他主外,她主内。他大包大揽,她则狗腿地一路夸奖。

    有些活,我妈不是做不了。我爸出差频繁的时候,我曾多次见她将煤气罐拖进厨房,把大米扛上楼梯,身形矫健,一气呵成。

    那头狮子只在特定时刻才会出现。

    我妈仍保留着研究经济新闻的习惯。我在北京的第二个秋天,工作日突然接到了我妈的电话:“我在火车站。”

    她风尘仆仆地在我的出租屋驻扎,用了一星期看遍了周遭待售的所有二手房,临行下了死命令:年前找到合适的房子。爸妈借多少钱也给你买。

    糊里糊涂的,我赶上了北京这三年间房价的最低点。

    

    我人生的第一双高跟鞋是我妈买的,那年我18岁。外婆很高兴:像个大姑娘的样子了。

    我妈半辈子秉持的观点是,人要活得漂亮。

    她琢磨吃。也不需是什么昂贵的东西。比如做枣泥糕,她偏要把枣皮去干净了,不让一点渣影响口感。

    她琢磨穿。我翻看她年轻时的照片,掐腰的宝蓝色西装两件套、卡其色的阔腿裤,放到今天看都算洋气。或许时尚真的是个轮回。

    小时候,我的衣服总和别人的不一样。我妈总能在这里添上一朵毛线勾出的太阳花,那里变出一只棉布拼出来的小花猫。

    这一点,她继承自我外婆。年轻的外婆五官并不出色。她日常穿医院的白大褂,只有翻在外面的领子能有自己的颜色。她最喜欢的衬衣领子开着一朵红花。那本来是个裂口,她缝补的时候给绣上了。

    年纪大了,她的缝纫机整日响着,在旧衣服上变出花样来。

    22岁的初夏,我经历了人生第一次失恋。那时候,外婆和妈妈都在身边,她们一边择菜,一边听我哭哭啼啼地说傻话。我妈没让我在情绪里沉浸太久,暑假没过去几周立刻催我回北京实习。

    开始工作的第一周,手机提示一笔汇款,汇款人是我妈。她说,那笔钱是给你买漂亮衣服的。女孩子,不是为爱情才爱美的。

    那个躲在宿舍里的少女在蜕变。我的高跟鞋踩过越来越多城市的街道,眉毛精心描过,丝绒裙子不会忘记用粘刷整理好,不留一点线头。

    每次电话,在学习、身体和工作的寒暄后,我妈总要问:我的宝贝女儿最近漂亮吗?

    

    外公2010年因癌症去世,外公外婆两人相伴了54年。

    结婚照里,他俩并肩坐着,笑得腼腆。黑白的两颊被彩笔涂上了红晕。

    至今我从未见过他俩红脸,也没什么甜言蜜语。只记得夏夜里,外公轻轻为外婆摇动蒲扇,又被外婆抢过来为他扇动。

    身边半个世纪的位置空了,外婆很少提以前两个人的日子。

    她的单人生活太热闹了,排满了老年大学的各种课程和电视台的节目。妈妈为她买了一个mp3,外婆用它来听有声小说。我一次回家,她像谈论朋友一样,和我拉起清末名媛赛金花的家常。

    她喜欢听我聊北京的故事。我向她抱怨出差劳累,她都要批评我:“多好啊,我羡慕还来不及呢。”

    儿女各有家庭,孙辈四散全国,她决计不显露出孤单来,也不开口索求陪伴。

    外公的遗像被安放在里屋一个小角落,每次去看都有被擦拭过的痕迹。

    研究生第二年,我遇到了后来的丈夫。我俩领证那年春天,家里的小阳台来了一家小鸟,驻扎在花盆里。

    外婆没能看见我在北京举办的婚礼,医生在她的肝上发现了大片阴影。

    她在医院工作了大半辈子,从不畏惧谈死。十几岁的时候,她在池塘里发现了自己的母亲。

    是我们不忍心提那个字。妈妈和舅舅重制了一套病例,配合着对病情的谎言。

    外婆的病情迅速恶化。化疗、输血、吞服成把的药品,外婆不吭一声。

    偶有要求,也是想要一把梳子整理所剩无多的头发,或是要一个靠枕,坐起来看看窗外。远方不是她所熟悉的景色了,开发区的彩灯明亮闪烁。

    县城搬迁已过了10年——这是中部省份发展中的常见策略,脱离旧街道的束缚。我小时候常去的那家新华书店几经变化,目前是一家超市。外婆和妈妈工作过的大医院也两次迁址,病人渐少、往日不再。

    我还记得小时候在医院的园子里玩耍。那里开一种艳红色的花朵,我们称作“洗澡花”的,一蓬一蓬极为茂盛。外婆抱我在怀里,头发还是乌黑的,摘一朵插在自己的前胸口袋里。我把脑袋伏在她的胸口,嗅到花香,混着消毒水的气味,沉入梦里。

    生病后,每天她醒来看到我,总是忍不住叫我的小名,很高兴的样子。接着又皱眉,操心起我不该长久不去上班。和以往一样,她不想成为麻烦。

    2015年除夕,我们和医院请了假,让外婆能在自己家里过个年。

    小时候在她的厨房外踮着脚守候,台面比我的个头高。这次年夜饭,我是厨房里女人的一份子,在噼啪作响的油锅前面色不改,抓过一把葱。我、我妈和舅妈协力做了15个菜,挤挤挨挨摆满了圆桌。

    冷风在小区的楼宇间尖啸,爆竹声远远近近地炸响,我们不断碰杯,祝福着健康快乐。外婆穿着新衣服,笑盈盈地坐着。

    我妈少见地喝醉了,脸颊飞红。

    那个春节过去不久,春天还没有来,外婆去世了。

    2017年春节回家,我妈说:“今年你能待11天呢,太棒了。”

    她很高兴,我却忍不住难过起来。

    这个女人曾经通晓我最近读了哪些书,喜欢哪些人,做错了哪本册子里的哪道题。曾经的我被收藏在她那里,每次回家她都会回忆起。很多故事我自己都不记得了,她却还显得像昨天一样。

    我已经不太对她详细诉说自己的生活了。我有了新建的家庭和新的世界,而她从未生活在那个世界里。

    我妈来过几次北京。我想带她四处玩玩,她则更想帮我做家务。我们争相要讨对方开心,于是都不太开心。

    临走那天,我妈伏在桌上,将我全部衣服的扣子重新钉牢。折腾完了,我们母女靠在窗玻璃上向外看。

    我的房子靠着北京的南四环高速,车如流水、红尘万丈。月亮照见过外婆的路、妈妈的夜,如今注视着北京城的万家灯火,清辉温柔。

    我妈朝我笑:“好好生活。”

孟影 来源:中国青年报 ( 2017年02月22日 12 版)

妈妈的妈妈 女儿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