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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03月27日 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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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术圈

散金碎银

——读《规矩草》

李连江(香港中文大学政府与公共行政学系教授)  来源:中国青年报  ( 2017年03月27日   02 版)

    天行兄是我的老同学,从在南开大学哲学系读本科开始,一直潜心学习研究中国哲学,是我们1978级例外中的例外。1982年初夏,1978级的分配方案基本都是“充实基层”,于是大多数同学到了最接地气的单位。天行兄学习扎实,考上了南京大学的研究生,跟从名家孙叔平教授,攻读中国哲学,把命运掌握在了自己手中。当年考研可不像今天这么轻松,我们年级跃过龙门的不足十分之一。

    天行兄当年考研成功,只是个小例外,更大的例外是他毕业35年来一直安心研究中国哲学。世事变幻数十年,对他却仿佛只是沉思一刻钟——他既不惧风,更不跟风。这种哲人独有的定力,我没在第二个朋友身上看到。40年来,对哲学,对智慧,一直保持童心;对人生,对民族,一直保持虔信;对先哲,对师友,天行兄一直保持赤诚。这一切,凝结在了这本《规矩草》(知识产权出版社出版,2017年3月)的百篇短文中。

    在天行兄笔下,哲学仍然是智慧的火花,不是令人生厌的说教;智慧仍是锋芒剑尖,不是世故三昧。在他笔下,人生仍是活水,难免浑浊,难免回转,但一直灵动;民族多灾多难,至今伤痛不绝,但正如长江黄河,奔腾不息,汇入永恒的大海。在他笔下,哲人先贤,依旧是国人的灵魂,梁漱溟先生的仁慈智慧,冯友兰先生的仙风道骨,周礼全先生的实意真情,简笔素描,却格外震撼人心,更胜重彩泼墨。画人可得神,已属难能可贵;能以字代墨,必是心心相印。天行兄写的是他景仰的前辈,同时也写下了他自己心中的向往。

    智者超凡脱俗,来自观世深邃;哲人慎终追远,缘于慈悲广大。天行兄不是躲在书房里讨生活,更不是闲坐象牙塔作清高。他的敏锐观察,痛切思考,集中在芸芸众生关心的问题上:从应试教育对民族下一代的禁锢,到粗暴评审对学术研究的碾压;从年轻父母对子女的溺爱,到年迈祖父对孙辈的诗教;从社会的日益喧嚣扰攘,到大学校园安宁静谧的丧失。天行兄感慨无力回天,但坚持把文明的应然写下来,提醒我们:已经发生的,并不一定合理;正在发生的,并不一定是进步。这样的思考是痛苦的,这样的写作更是自我牺牲。

    天行兄的文风,正如他的为人,质朴温和,宽厚谦退。他用词委婉,不自觉地流露出宽宏,批评出版界明目张胆的欺诈行为,他只说“简直是欺诈”,不肯扮演法官。这发自内心深处的自持,也体现在文章的篇幅上。本书收录的文章都很短,甚至可以说是太短。不过,每篇都有智慧点,有的像颗秘制橄榄,余味久长;有的像禅诗,助会心人在莞尔一笑的同时提升精神境界;有的则像一杯苦药,提醒世人“忘记过去就是背叛”;有的更像一首优雅的情诗,让有情人在温柔中体验到久远。把短文拉长,只须下三天笨功;把长文写短,才需要十年修炼。

    我很想把这篇评论写成短文,特别是想写个精炼的结语。但是,我没有天行兄的本领,为了写短,先得写个不短的铺垫。1976年,我上高中一年级,赶上了轰轰烈烈的“评《水浒》批宋江”,学校给每个班分配两套《水浒》,供批判用。我如获至宝,赶紧从班长手里抢下一套。但是同学们对另外一套似乎无动于衷,我宽心之余,觉得抢得猴急,有些可笑。霸下书后,我先是藏在课桌的抽屉中,后来干脆背回家。东挑西拣地读,不知什么原因对“散碎银子”这个说法记忆特别深。上网搜索,果然找到了。第三十回“施恩三入死囚牢 武松大闹飞云浦”有这么一段:“施恩讨两碗酒,叫武松吃了,把一个包裹拴在武松腰里,把这两只熟鹅挂在武松行枷上。施恩附耳低言道:‘包裹里有两件绵衣,一帕子散碎银子,路上好做盘缠。也有两只八搭麻鞋在里面。只是要路上仔细提防,这两个贼男女,不怀好意。’”

    施恩是有钱的公子,贿赂解差,出手就是10两,为什么给义兄武松的却是散碎银子?这个疑问,我20多年后读金庸先生的武侠小说,才豁然想通,既深佩施恩为人精细,也叹服施耐庵文笔绝妙。《鹿鼎记》第十七回,“法门猛叩无方便  疑网重开有譬如”,韦小宝怀揣巨额银票,带着新收的丫鬟双双,兴兴头头,去五台山探访老皇爷的下落:“入山之后,除了寺庙之外便没大市镇,一张五百两银子的银票也找兑不开,只得再出龙泉关,回到阜平,兑换银两。”出门在外,没有银子不行,银码太大也不行。银票太大,兑不出银子,兑出银子,还得换成合用的碎银子。

    人生路上,难免有不时之需,天行兄这本《规矩草》,正是旅人必备的一帕子散碎银子。

李连江(香港中文大学政府与公共行政学系教授) 来源:中国青年报

2017年03月27日 02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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