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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04月05日 星期三
中青在线

你转身离开后,我的日子平铺直叙,但思念的根,从悲伤的土壤里萌蘖,长出了坚强的枝干——

清明│你和我

  来源:中国青年报  ( 2017年04月05日   04 版)

    视觉中国供图

    我愣愣地站在地上,看着这个10多年朝夕相处的人,不知道应该做点什么,甚至没想起来其实还可以去摸一摸他仍有温度的手。我像怕惊扰到他,躲到别的屋子,用拳头使劲儿击打墙壁,眼睛这才开始一片模糊。

    爷爷一生的期许,就是让我们“出门”

    明桥

    爷爷最疼我,是从我记事起,爸妈和哥哥们就反复强调的,我却印象模糊。每到这时,他们就会多讲一遍二哥的故事,说爷爷偏疼大哥和我,净让二哥干家务,所谓“疼大的,爱小的,苦了中间老二的”。想来这对二哥真是伤害啊。

    爷爷当时是县里农具制造厂的看门人,工作、住宿都在门房里。爸爸7岁时,奶奶就病故了,留下姑姑、爸爸、二爸和孤独的爷爷。爷爷那时才30多岁,长辈们曾想让爷爷和奶奶的一个妹妹再婚,还有人给他说了几个对象,爷爷都没答应。我后来问爷爷,干吗不再找一个奶奶呢?爷爷说担心后妈对孩子们不好。可一个男人拉扯3个孩子长大,就真的比有个后妈好些吗?

    姑姑很早就嫁人,生育一儿一女,和奶奶差不多年龄时病逝;爸爸从8岁起打工赚钱,初中毕业有机会到省城,但爷爷说家里离不开,只好放弃;爷爷最喜爱二爸,竟然没怎么上学,很早就让他参加招工去了遥远的大城市,安家也在那里,一生都难得相聚几次。

    爷爷一直和我们生活在一起,他不回家时,我们就去厂里看他。爷爷和厂里的人关系都很好,大家特别愿意聚在门房里聊天、说笑,把屋子都要撑破了。

    尤其早上,我还在梦中,就被他们的大嗓门吵醒,有的干脆帮我穿了衣服,带去车间玩耍。厂里主要是铸造铁锅、铁盆,我就跟着他们看铁水熔化,看浇铸造凝固,看一粒粒矿砂怎样变成做饭用的锅碗瓢盆。

    车间里烟熏火燎、尘沙弥漫,不到半天我已经像个黑猴子,但爷爷绝不生气,只是把我从里到外、连人带衣服大洗一通——这要搁爸妈那里,是少不了唠叨挨骂的。所以我很愿意在爷爷厂里混。

    休息的时候,爷爷会带我逛街,给我买点吃的玩的。县城不大,似乎所有人都互相认识。这时候那些熟人总会热络地过来打招呼,叫爷爷“老师”。看门人咋成了老师?原来,爷爷祖上是县城大户人家,他从小念私塾,长大后真成了教书先生。新中国成立前先是在县城里教学生,后来因为家庭成分不好,只能到乡下当老师,周边好几个乡都去过,语文、数学、历史、品德都要教……也算得上“桃李满县城”了。

    然而爷爷这个老师却没能教我什么。知识更新变化太快,他看着我小学课本直摇头,所以只能做我的“保姆”。后来爷爷退休,爸爸妈妈和两个哥哥工作去了外地,家里只剩了我俩一老一小,爷爷管吃喝,管生活,管学习,这一做就是从小学到高中,直至他去世。

    男孩子本就顽皮得厉害,现在想想真是难为一个老头了。我放学回家把书包一丢,先要出去疯一阵子,吃饭时间到了,爷爷站在院子里扯着嗓子喊:三利、三利……惊动四邻之后才能把我叫回家。饭后还得出去耍,该写作业了,爷爷又得喊一遍:三利、三利……这叫声喊了十多年,后来听不到了,院里的邻居们会觉得冷清吧。

    爷爷做得一手好饭菜,基本奠定了我一生的口味。我爱吃面条,他就变着花样,手擀面,扯面,揪片儿,抿家……不一而足,配上各式好吃的卤。有时夜里快要睡觉,突然犯馋,想吃面条,爷爷也会不厌其烦点火、生炉子、和面、做菜。没等我把手头的连环画翻上两遍,热腾腾的面条已经上桌。

    其实我最爱吃爷爷烙的饼。若是葱花饼呢,最好吃的是外边那层焦脆的皮,发面饼呢,却一定要吃里面那小块柔软、喷香的芯。爷爷每次烙饼前都会问我:“今天吃皮还是吃芯?”好吃的当然属于我一个人,两个哥哥偶尔赶上了,也只能大翻白眼。

    对于我的学习,爷爷具体管得并不多。但看我学习注意力不集中、完成作业不认真时,他不厌其烦唠叨的就是:你要好好学习,将来出门找个好工作。

    这句话后来发生了变化。那是上世纪70年代末,国家恢复高考,邻居家孩子小牛居然上大学,从县城去了省城,这可惊动了所有人。爷爷更是开口闭口夸赞小牛,对我的唠叨改成:你要好好学习,将来上大学,出门找个好工作!

    受这句话影响,我初中毕业本可以读一所中专学校的,但我毫不犹豫地放弃了。因为中专不是大学,3年毕业后的工作也不算是爷爷说的“出门的好工作”。

    这时还有一个变化,就是我和爷爷闹别扭的情形慢慢多起来。现在想来,是青春期大男孩自我的萌芽,和爷爷越老越固执发生了冲撞。我俩经常意见不合、互不搭理。头天晚上小吵一下,第二天早上还有点冷冰冰。“我上学啦。”“好,再见。”没想到,其中的一次就成了永不再见。

    下午放学回家,发现爸妈和两个哥哥都回来了!院里还聚集着好多亲戚,只有爷爷躺在床上。他中午时分被邻居发现倒在屋门口,上救护车时还能说话,到了医院昏迷不醒。医生说是脑溢血,没救了。

    就是等着咽气,爷爷已不可能再醒过来。我愣愣地站在地上,看着这个10多年朝夕相处的人,不知道应该做点什么,甚至没想起来其实还可以去摸一摸他仍有温度的手。我像怕惊扰到他,躲到别的屋子,用拳头使劲儿击打墙壁,眼睛这才开始一片模糊。当晚迷迷糊糊睡觉,夜里突然醒了,一看是凌晨4点多。第二天听守夜的爸爸说,爷爷差不多就是那会儿走的。

    死亡,原来竟会是真的,不期而至,锐利、决绝,没有一丝一毫重来的机会,所有共同的过往顿时苍白,所有期望、规划瞬间化为乌有。

    我应该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了,对于一个多月后就要到来的高考没了兴致。同学们在题海中遨游的时候,我却拿金庸武侠来消遣。成绩可想而知。家里人希望我补习一年,我想的是随便找个工作了事。这时候,福利表哥来劝我,他的话本来并没有打动我,可快要结束的时候,他突然提到了爷爷最经常的唠叨:好好学习,将来上大学,出门找个好工作。

    我的记忆好像被唤醒了。我重新投入高考准备,一年后考上了北京的大学,4年后留在了那里工作。

    我经常想,或许爷爷一生最大的期许,就是想让我们“出门”,离开老家,去大城市找一份安定的工作。爷爷的墓地安置在黄土高原一个山坡上,每次回家,我都会去看他。爸爸说这里视野好,很方便就能看见爷爷熟悉的山水路桥了。可后来土地开发,爷爷的墓地被迁到稍矮一些的地方,视线受阻,爸爸为此很有些懊恼。我倒觉得爷爷不会太在意吧,反正他本来就不喜欢,一直想离开这个地方。

    姐姐,是一个男人生命中其他女人都无法替代的角色,既不同于母亲和妹妹,也不同于妻子和红颜。姐姐,就是姐姐。

    姐姐 那一天我丢掉了你

    宫一栋

    农历大年廿九的晚上,我刚躺下不久,就接到了哥哥的短信。“姐姐呼吸急促,医生说衰竭,让考虑ICU。”或许亲人之间是有感应的,这天晚上我一直心神不宁。我和母亲出门前,母亲在佛堂上了一炷香,背上了一个红色挎包。我知道,那个包里面放着一本《楞严经》,一幅释迦牟尼画像,还有香炉。

    我们向医院走去。零点过后的人民路,见不到一辆车。已经褪去叶子的法国梧桐,在夜色中显得萧瑟而笔直。傍晚归巢的池鹭们,看不到它们的身影,应该已经睡去。

    去年章大夫的一番话,已经让我知道情况不容乐观,但始料未及的是,姐姐的病情发展如此之快。这次回家两个星期,住院的姐姐没有和我聊过一次天。更多的时候,她就在自己床上待着。我们之间的对话,只局限于她跟我说:“小弟,不要那样扶我起来。”

    她日渐消瘦,每处筋骨都感到疼痛,不知道怎样才能让她舒服一些。我茫然地站在一旁,看着史大姐帮姐姐放平腿,铺好枕头。每次翻身都是一项巨大的工程。面对至亲,什么都不能做,这感觉很糟糕,我只怕自己的泪水不争气。与我心有灵犀的姐姐也不让我晚上去值班。尽管我知道,她很需要陪伴。

    “小弟”,是姐姐对我特有的称呼。多年以来,她一直这样叫我,饱含着无限温存和疼爱。想必,爸妈把襁褓中的我从吐鲁番医院接回家,惊喜的姐姐也是这样守护在我身边,用这个名字叫我吧?也许是源于兄弟之间的天然竞争,童年的我总是不服我哥,却和姐姐结成了亲密联盟。我直到上了大学,才打破这种格局,修通了和哥哥的关系。

    我和姐姐长得像母亲,哥哥则继承了更多父亲的特点。她称不上是一个为我们遮风挡雨的姐姐,某种程度上,她可以说是我和我哥的妹妹,但心里面有姐姐的存在,让我知道有一个归处,一抹暖阳。姐姐,是一个男人生命中其他女人都无法替代的角色,既不同于母亲和妹妹,也不同于妻子和红颜。姐姐,就是姐姐。

    2015年秋回国陪姐姐看病,我脑海中一遍遍回响着张楚的《姐姐》:“姐姐,我要回家,牵着我的手,你不要害怕……”那年冬天,在协和医院结束治疗后,姐姐又站了起来。她挽着我的手,走过东单北大街那些她最爱的小店。她曾经那么能走,一走就是十几公里,奥林匹克森林公园是她的天与地。我们躺在开阔舒朗的芦苇荡旁,仰望簌簌而下的种子。姐姐说,新鲜的青草味怎么闻也闻不够。她的名字中有个“青”,这也是一种缘分吧。

    也许是冥冥中的感召,姐姐前一天下午让胡阿姨帮她穿上了病号服,但她一整天没有进食,晚上10点,呼吸开始变得急促。我们没有用呼吸机,也拔掉了扰人的心电监护设备。两天前,我们已经和主管医生签过字,不进ICU。母亲说,要让姐姐尽量舒服一些。

    在医院的最后这段时间,我也对现代医学产生了一些质疑。在大夫的眼中,此时的病人退行为有机体,首要任务是“体液平衡、纠正紊乱”。至于临终关怀,还是一个非常陌生的概念。在不少的境况下,病人是被技术处置的客体。

    那个晚上,哥哥一直握着姐姐的手,和她说话。“姐姐不害怕,妈妈、旦儿、三儿,我们都在这儿陪着你。”在生命的关键时刻,哥哥表现出了兄长的勇敢。因为气力微弱,我们跟姐姐说话,她没有什么回应。但母女连心,母亲的两次呼唤,她都点头答应。“小一,天快亮了。我们回家吧?”妈妈俯身问姐姐,但她没有回答。我握住了姐姐的左手,那只手已经有些肿。

    “姐姐,你说自己来自另一个星球,姐就是一个精灵。你喜欢瓦尔登湖,喜欢狗和猫。你现在可以去一个只有花花草草的地方了。我和姐姐去过很多地方,剑桥、伦敦、迪士尼、巴黎、泰山、普陀山……每次都玩得很开心。小弟爱你,咱们下辈子还做姐弟。”姐姐的左眼是闭着的,但右眼角一直有晶莹的泪花。她的意识和思维丝毫没有混沌,直到生命最后一刻,还保持着清楚的觉知。

    姐姐出远门不多。1995年我去上海读大学,是姐姐陪我去的。姐姐那年23岁,风姿绰约,亭亭玉立,蓝色的牛仔衣裙映衬出她姣好的面容。宿舍的同学还以为是我女朋友来送我。

    2011年我在剑桥读硕士时,曾两次带姐姐和母亲去那里。那是姐姐最喜欢的地方,特别是格兰切斯特果园。姐姐摘抄了很多剑桥的风物志,我至今还保留着她娟秀的笔记。姐姐体寒,又钟爱自然,所以她尤为喜欢英国的柠檬姜茶,还买了几包带回国……只是以后,再也不能和姐姐一起乘船出海,拾级登山了。

    早上8点,我们再一次问她:“姐姐,你想不想回家?”她眼皮翕动了两下,用力点了点头。她想回到自己的房间,屋内有她喜欢的植物:罗汉松、九里香和四季桂。窗外,有她喜欢的栀子树。几步之遥,就是她喜爱的菜市场。从新疆回郑州30年,菜场一直保留着原来的样子。9点25分,我们将姐姐送回家。9点54分,姐姐在家中闭上了双眼。

    3天后,我们送走了姐姐。在殡仪馆,我给姐姐整了整帽子,摸了摸她的脸颊,把她的手臂掖进被子里。铺金盖银,这是妈妈亲手做的衣服和被褥,姐姐穿着一定很舒服。

    在大年三十这一天离开人世间,姐姐去了一个平行世界,在那个高远圣洁的天地里,重新开启生命的旅程。我相信,生命有不同的载体和形式,绝不局限于俗世的肉身。

    正如一位朋友给我写的一段话:“在除夕夜前离开这个喧嚣的世界,她应该已找到最终的慰藉,走得情愿从容。不管是升入天堂还是化作天边一颗星,她继续活在生者心中,就是人性最隽永的延伸。新的一年,对于你和你记忆中的她都是一个崭新的开始,继续,走好。”

    我留下了姐姐的一把“谭木匠”梳子,一缕青丝。叫我“小弟”的姐姐走了,但终有一天,我要把她重新带回剑桥,带回她最爱的格兰切斯特果园和瓦尔登湖。

    粤西湛江,这座海滨小城,成了这位美丽贤良的粤东女子永远安睡的地方,也好,起码,那里安静,空气优质,有很多敬她服她的朋友,更有一辈子爱她疼她的姨父,细姨会喜欢。

    与细姨阔别多年 是重逢也是最后一面

    陈娉舒

    细姨离开我们,转眼3个月了。元旦期间在湛江看到的细姨,还恍如眼前。

    走进病房的瞬间,我有些恍惚。多年不见,细姨还是我记忆里的相貌,气质美丽。只不过,记忆中是青春美女,眼前是头发花白的老太太。病床上的细姨,面色如常,白白胖胖,没半点病危患者的模样,只是神态稍显疲惫。事实上,她在医院已经住了一个多月,癌细胞已经扩散至脑部与淋巴,好容易发出的话音,只能在喉咙部位咕噜着,不凑近几乎听不到。

    大约是在两年半前,身体一向不错的细姨突然被查出得了癌症,去年11月的一天,爸给我来电话:跟你说个事,细姨病危。你小时候,她最疼你了……我火速找到姨父的电话,打过去,我说,我们全家要去看细姨。

    元旦,细姨第一次见到我的先生和孩子。卧床月余,她已经非常疲累,但看得出,她非常高兴,可没过多会儿她又指着门口,跟我们频频挥手,喉咙里咕噜咕噜说着什么。姨父“翻译”说,她觉得医院病菌多,对小孩子不好,让我们赶紧离开。都病成这样,还这么操心、爱干净,这全都是我记忆中的细姨。

    在这次之前,我跟细姨多久没见面,20多年,还是不止?年头太长,已经很难捋清。

    幼年时,我住外婆家,阿姨舅舅一堆。至今,阿姨舅舅们乃至我自己的爹娘,回忆我小时候,说得最多的就是:你是细姨的“小尾巴”。她走哪儿,我都跟着。不带上我,我就哇哇哭,每次都搞得细姨没脾气,不得不回过身拽上“小尾巴”。

    细姨特别勤快,收拾屋子洗洗涮涮,从不闲着。我这“小尾巴”也没白当,好多次,一进外婆家,我第一件事就是拿扫把,我的个子远没扫把高。这也成了后来她和其他长辈经常念叨的事。现在我这么热爱收拾屋子,我一直认为,是打小跟着细姨耳濡目染的。

    那时候,细姨带头,和其他阿姨舅舅喜欢张口闭口叫我“山口百惠”。山口百惠是他们那一代人心目中的大明星,他们一直很固执地认为,小时候的我长得很像她。可后来,我越长越不像山口百惠了,这算不算辜负了细姨的期望?

    元旦在湛江两天,每天都去医院看细姨,我跟细姨聊我妈我爸,聊我姐我哥,聊我计划春节回老家几天……说这些时我脸上平静,细姨的病情我尽量回避。第二次探视临走时,我依旧平静,还跟病床上的细姨匆匆忙忙合了影,然后,姨父、我儿子、我老公相继走出病房,我关病房的门时,对护工大姐说:拜托您了!好好照顾我阿姨!然后,我回头跟病床上的细姨用力挥手,我冲她用力地笑,笑的一瞬间,眼泪不争气地夺眶而出,我赶紧转身,这泪水再也止不住,一路走,一路流,姨父他们一路默默跟着,没有劝我。

    谁都明白,我与细姨阔别多年后的这番重逢,也可能就是最后一面。

    1月13日中午,突然,在小群里看到姐和哥说,细姨走了,时间是12日22点左右。

    我啥也没说,也没哭。然后,下午、傍晚,我用着电脑,做着家务,手、脚、脑一刻不停,忽然之间,眼泪无声地流下,刹不住车——那个一句接一句笑嘻嘻喊我“山口百惠”的人,走了!

    陆续想起一些已很模糊的幼年记忆。想起外婆家所有亲戚总挂嘴边的那句话,“从小到大,细姨最惜你了!(潮州话:小姨最疼你了)”。想起这次元旦,一家三口在晚几秒钟延误掉了早班机的恶劣情绪下,重新买票,乘另一趟中转航班飞去看细姨,如今看来,这决定是多么多么正确。

    三番几次刹不住的眼泪,主要是无尽的愧疚。离开湛江前,我跟病床上的细姨说,回头我把小孩子的日常照片,还有我与细姨的合影,一起发来,你有空就慢慢看。然后,我们一家回京,忙上班加班,孩子家务,忙各种各样的事,给细姨传照片的事暂时搁置了,几次夜半三更突然想起,还想着过两天有空就办。于是,原谅了自己的拖延。

    然后,在我离开湛江10天后的深夜,细姨走了。而我手里的照片,还没有传给细姨与姨父。

    拖延症再一次给了我巨大教训。亲人活着时,你能做多少,真的要及时去做。一旦他们走了,再有多少懊悔内疚,都无处安放。

    我不清楚,幼年时是否与细姨有过合影。我半蹲在湛江医院的病床边,病床上是微笑着的细姨,1月2日下午的这张照片,也许是我和细姨这辈子唯一的合影。应该也是这位勤快持家、慷慨善良的美女在世间的最后留影。拍这张照片的人是我老公,他说,你长得既像你妈,也像细姨。

    细姨走的那天,北京阳光明媚微风拂面,一如元旦期间的湛江。自从嫁到湛江,细姨就极少回她的老家潮州汕头。我居京多年,几次邀她来京,她说不忙时一定来,然而她终于也没有来。粤西湛江,这座海滨小城,成了这位美丽贤良的粤东女子永远安睡的地方,也好,起码那里安静,空气优质,有很多敬她服她的朋友,更有一辈子爱她疼她的姨父,细姨会喜欢。

    爸,身为男孩子,早先我并没有资格谈坚强——在电话还能打给你的时候,我的柔弱和寡断,郁结和烦忧,踟蹰和不堪,频繁地在你那里汇合。你教我,人生没有死棋,努力才能破局。

    父亲离开那一刻 我已然长大

    故鲲

    刚刚度过第二个没有你的春节——爸爸,个中滋味,欲说愁,愁又休。

    今天下班前,我见到后勤科的通子。年前,他的母亲服药自尽。年至六旬的关中农村妇女,善良谦和,勤俭持家。据报载,那是当下中国自杀率最高的一个群体。

    临下班,我借机到通子那里办事,与他步行回家。他说到“没想通”时,眼泪瞬间溃堤。我转念想到你,你的离开,我是否“想通了”?

    我拍着通子的肩安慰:宝驹,程健,还有我,咱们一个小单位,早早送走爸妈的不是你一个……人各有命,但你得坚强。

    爸,你一定无法想象——我现在从容地劝人“坚强”!你知道的,身为男孩子,早先我并没有资格谈坚强——在电话还能打给你的时候,我的柔弱和寡断,郁结和烦忧,踟蹰和不堪,频繁地在你那里汇合。

    但是电话突然断了线。倾诉的溪流经历了淤塞、疏浚,然后改道,畅通,好像就在我开始用“过来人”的姿态安慰通子时,汇成了坚强的根基。

    现在看来,送你离开的那一刻,我已然长大。

    那天上午去过殡仪馆,下午我只做了一件事:把有你的老照片收好,细细端详。我向太原籍的朋友打听,你当兵时留下的那张,背后的高楼是不是“太原大厦”?我知道我会非常想你,所以必须从了解你的一切开始。

    你刚离开我那段时间,我找出那个让你为我签满了名字的小本,随身揣着,想你了就动笔写下心头的话。出现频率最高的几个字是“永恒的思念”。没错,你的离去让我真切明白了何为“永恒的思念”。

    可能以后我会写一本小说,就叫《永恒的思念》。扉页写着“致父亲”。可能我还要开一家花店,叫“永恒的思念”。卖些花语煽情的鲜花绿植。

    还有可能,我会在下一次登顶华山,去到垦丁,走进邮局时,在千年锁、万年礁石和无需送达年份的信笺上,写下对你“永恒的思念”。

    但是现在,在你阔别我的第527个夜,“永恒的思念”好像成了我的块状根,就像番薯那样的,深埋地下,但滋养着地面上的葱茏。

    爸,我是想说,从永恒的思念到永远的坚强,我建构起一个闭合回路,你或许还不知。

    你走后没多久,我得知一个刚刚入职的年轻同事,因为母亲患了绝症,身陷抑郁的漩涡。彼时我刚读完张进写的《渡过》,受益匪浅,便赠了他一本。他可能也知道我刚刚游过一片悲伤之海,接过书时,眼神里写着:谢谢感同身受的你,给予我熨帖的关怀。

    再后来,高三教我历史的翟老师——还记得吗?性子和你一样爽快,亢奋之时要用方言讲课的那个人,晚你4个月离开了。散摊儿已久的高中同学因此重聚微信群。我出了1000元给师母治丧,是同学中最多的那份。

    翟老师中风后卧床5年,师母带着一双儿女过日子,有多不易!希望没有了父亲的孩子们,都能学会坚强吧。

    然后我开始发觉,“死”对我而言,不再是一个万事皆悲的字眼,听闻死讯,我的同情不廉价。你离开后,我按部就班稳扎稳打,提职加了薪,装修好了新房,当初开车送咱们去机场回老家那个女孩子,成了我的妻。

    你转身离开后,我的日子平铺直叙,但是思念的根,从悲伤的土壤里萌蘖,长出了坚强的枝干。

    也是你教我的,人生没有死棋,努力才能破局。

    爸你还记得不,我也曾佯装坚强,但终究被你“戳穿”。研究生要毕业那年,我生日那天,邀请了不下50位同学挚友给你发短信,主题只有一个:您的儿子,是我们的好朋友,谢谢叔叔阿姨25年来这么辛劳,把这么好的他带到我们身边。

    我当时无非是想让你和妈放心啊,儿子已长大,他有友人相助,无需你更多费心。那晚与你通话,你说感动坏了,差点要哭,但是末了,还是被你捅破了窗户纸:同学朋友再多,还是要靠自己。

    有你在的时候,实在太难证明自己的坚强。毕业论文险过,我跟你抱怨盲审的老师故意刁难;雅安发生强震,我两天彻夜未眠,怕死于余震;第一次出差到重庆,滚烫的马路和主办方力邀的滚烫的火锅,我都在电话里向你吐槽了10分钟。

    但是现在,爸,我在微博里回忆你的频率越来越低,春节里的思念也没有伴着泪水,上周我和妈妈平静地合计着为你购买公墓,春节期间丈母娘来家里做客,我笑着向她介绍你年轻时如郭凯敏般俊朗的容貌……

    行文至此,未有滴泪。

    好了,你放心好了爸爸,坚强如我。

 来源:中国青年报 ( 2017年04月05日 04 版)

清明│你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