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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04月28日 星期五
中青在线

遗世独立的贵州侗寨

卢惠龙  来源:中国青年报  ( 2017年04月28日   04 版)

    肇兴侗寨 廖迅/摄

    极富侗族特色的肇兴拦门酒。冯四方/摄

    寨沙侗寨“道德踩歌堂”篝火晚会。向忆峰/摄

    侗家人的行酒令带有很强的娱乐性。冯四方/摄

    导读

    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同样遵循这一东方理念的,还有生活在贵州黎平、榕江、从江三县大山中的侗族人民,侗家“三宝”大歌、鼓楼和风雨桥,都是其热情好客的公共设施和待客节目。当然,更重要之处还在于,侗族寨子、大歌、鼓楼和风雨桥,更是一种生命相互依存、相互亲近和相互取暖的生存模式,包含着我国农耕文明最为亲切温柔的文化韵味。作者多次到过贵州的侗族山寨,他把贵州侗族人民聚族而居的这种亲切温柔的文化韵味,通过丰富生动的细节展现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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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旁的花儿正在开,

    树上果儿等人摘,

    等人摘,

    远方的客人请你留下来。

    丰润的谷穗迎风摆,

    期待人们割下来,

    割下来,

    远方的客人请你留下来。

    姑娘们赶着白色的羊群

    踏着晚霞要回来,

    要回来,

    远方的客人请你留下来。

    这是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唱遍大江南北的《远方的客人请你留下来》,莫斯科第六届世界青年联欢节国际音乐作品比赛金质奖章获得者,还被人民大会堂指定为迎宾曲。

    这首歌的词作者范禹,那个时期,落户贵州省黔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首府都匀。1959年,我在贵阳南明火神庙,有缘见到范禹。范禹经过一番酒的熏染,点上一支烟,就打开了话匣子:我想表达的,就是农耕时代的人际关系,人与人的亲密性;寨子里,谁家有一点事,无论巨细,都会很快引起大家的关注,一家的福,一家的祸,好像是公共的,一家的客,就是大家的客,寨子里的人,会邀约去一二十里外接客,翻山越岭,风雨无阻……山东人范禹说,贵州与他有缘,是贵州提高了他怎样才能创作好民族歌曲的基本认识。

    听到范禹的歌,想起范禹的话,我都会想起自己的“侗寨行”:想起少数民族古老而淳朴的生活,让我体会到一种生命的相互依存、相互亲近、相互取暖的生存境界。

    

    农历七月,贵州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黎平县永从山乡。

    眼前是一条好生僻远的山壑,沉寂,幽深。站在谷底,只看见山峦俨如威仪棣棣的屏障,乳白色的雾岚在山腰静静低徊;那条窄狭的、由一级一级青石垒成的山路,从山岭迤逦而下,两侧岩罅中涌出的清泉在汩汩流淌,山雀在枝头一传一递地啁啾。

    寨子外有条小河,这里的人都在河里洗衣、洗菜,或者撑着小舢板打鱼。几只大白鹅在河里慢慢游着,岸边,有妇女们在晾晒自己织染的侗布。一棵水杨柳的荫翳之下,可以见到一架水车,立在田埂边。旁边攀援了龙须藤、三角枫。小河分岔的溪水,缓缓而流,青荇在澄净的水底柔柔地招摇。水车的竹筒,盛了珍珠似的推动着,于是,水车有了轻微的咿呀声。溪沟边,有人在磨镰刀。侗族吃新节了,要先摘三棵新谷穗祭祖,然后,割了先熟的谷吊,舂米尝新。

    大山里的天,说变就变。快到寨门口,雨丝细细碎碎随风飘忽起来,一阵一阵。雨声听着听着小了下去,不一会,又急促起来,响亮起来。四周的包谷林,散发阵阵泥土的气息。山野泥土的味儿,清香的,苦涩的。

    正犯愁如何避雨进寨,我们的向导老潘说,不用担心,侗寨都有风雨桥,为客人遮风避雨。

    我们听了很高兴,侗寨人几多好客,几多上心,几多礼仪!

    老潘把我们带入了风雨桥。他介绍说,风雨桥亦称花桥、福桥。是侗族的“三宝”之一。我请教:是哪“三宝”呢?老潘一笑:鼓楼、大歌、风雨桥。

    我看见,这风雨桥,桥身庄重巍峨,如巨龙卧江,气吞山河,十分壮观。整个桥体,通体明丽,大气凛然,简直是一件硕大的艺术品,一幅民俗与艺术融汇的长卷,侗家人价值如天的博物馆、不动产,山民和游子栖居灵魂和双脚的所在。风雨桥由桥、塔、亭组成,用的全是木料,主要是杉木。黔东南盛产木材,素有“杉木海洋”之称。

    风雨桥的桥面铺的是木板,两旁是栏杆和长凳,塔顶装饰四层,盖瓦,形成长廊一样的走道。

    风雨桥的塔、亭建在石桥墩上,多层,每层檐角翘起,绘凤雕龙。顶上用宝葫芦、千年鹤吉祥物装饰。横廊顶脊,还装饰了泥塑的鸳鸯、凤凰。廊内两侧,绘有侗族传统的绘画和花鸟山水。

    令我惊讶的是,风雨桥身所绘图案,如龙纹、蝴蝶纹、鸟纹、鱼纹、山雀、蝙蝠、鱼、花草,处理手法都很新颖,有些动物只见轮廓或部分肢体,有些互不相干的动物、植物又奇妙地组合在一起。龙纹形似蛇体,或盘旋,或舒展,头部有锯齿纹。这些图案都是手工绘制的,明快、质朴,有风格,有创意,有一分灵性。几何形纹多是自然物的抽象化。我吃惊这种抽象,是想象驰骋,抑或是无师自通?这些素材,大体来源于远古传说、神话故事和日常生活,通过先人的想象,五彩辉映,极妍尽美,非常争夺眼球。

    桥,其实少不了人的故事。人的遭遇与桥联系在一起,人桥呼应,桥才在人心中生根。老潘说,这桥被称为世界十大最不可思议桥梁之一。侗族人也引以自豪。

    桥的长廊两旁铺设长凳,我们在长凳上坐下来歇息。

    老潘津津有味地说,我们这座桥是亭楼式的风雨桥,整座建筑没有用一钉一铆,全部是用杉木,凿榫衔接,横穿竖插。棚顶都盖着坚硬严实的瓦片。露在外边的木质表面,都涂有防腐的桐油。嗯,是这样,不然这一座庞大的建筑物,横跨溪河,久经风雨,怎能坚不可摧呢?

    我踩在木桥上,脚下有轻微的嘎吱声。

    我们所在的木桥,距水面有八米之高。桥上有三座桥楼,桥的两头,是大约三米高的鼓楼。桥北一端配建一座九米高的六角攒尖顶的风雨亭。

    亭中常住着一位老人,一年四季,从早到晚,在这里沏茶水,供来往行人饮用。

    桥的柱头上挂着一捆捆由热心的侗族妇女编扎的草鞋,为行人提供方便。

    隆冬季节,寨里的人还轮流把柴挑到这里,生火,供行人取暖。

    ……

    一股股暖流弥漫胸间,侗族人乐于助人,热情待客,几多周到、真诚?

    在古老的侗寨,人和人没有那么多提防、算计,更没有欺凌、讹诈、绑架。寨子里,各家比邻而居,亲密无间。婚丧嫁娶,寨里的人都会出来帮忙,杀猪,推磨,沿路搭棚,埋锅造饭,哪怕就是掌管钱粮,都不缺人手。人际之间,来来往往,信任,友善,和谐。

    “人不走不亲,桥不走要烂。”侗族人这样说。

    风雨桥,是侗族人的天才创造,也是侗族传统文化的象征,凝结了侗族人源远流长的优秀品性。

    

    雨过天晴,山寨安谧。一道七彩之虹宽阔地映照着山寨。载了山货的驮马,踏上曲折的山径,马蹄碰击青石的嘀嗒声,马铃叮当叮当的清响和赶马人信口唱起的赶山调,错错落落,在山间缭绕……

    走进寨门,我们应邀来到鼓楼坪。

    眼下正是黎平侗族吃新节。这一方,有的寨子选择六月第一个“卯”日或第一个“辛”日过吃新节,而有的寨子选在农历七月初五、初七、十一、十四。

    侗族有一个美丽的传说。很早以前,侗族的祖先住在广西浔江一带,那里“田在高,水在低”,种出的粮食不够吃,侗族祖公商量迁徙,沿着都柳江逆水而上,先是乘船,后来徒步,翻山越岭,来到一个三岔河口,不知该走哪条路,就向天空甩出自己的拐棍,拐棍落地后,按照拐棍指引的路往前走。侗族是个爱水的民族,喜欢居住在河谷地带。他们来到依山傍水的黎平、榕江、从江,这里土地肥沃,气候温和,于是,他们就在这一带开荒造田,种植水稻。不出所料,水稻长势茂盛,稻谷一片片丰收。有了饭吃,都说这是祖先指引了好地方。

    近些年,家家户户还大量种植西瓜,有了生财之道。为感谢祖先之恩,侗族吃新节这天,每家每户到稻田里摘取谷穗三棵,象征当年的新谷,备好祖先爱吃的糯米饭,祭祀祖先。

    鼓楼是侗寨的标志性建筑,一副英姿,实在夺目。

    它高高耸立,总有二十来米,分十三层次。顶梁柱拔地凌空,排枋纵横交错,上下吻合。飞阁垂檐,层层而上,像宝塔一般。瓦檐上,彩绘的是山水、花卉、龙凤、飞鸟,云腾雾绕,五彩缤纷。

    老潘告诉我们,侗寨有鼓就有楼,有楼就置鼓,这就叫鼓楼了。鼓楼最早在清代康熙十一年(1672年)就有了。还有传说,唐宋那时就有鼓楼——“靖州有个四鼓楼,还有半截在云头”。 鼓楼是侗族同胞休息的场所。劳动之余,寨民常在鼓楼内外乘凉或烤火聊天,“哆耶”对歌,弹琵琶、说古今。年轻的小伙子们常在那儿围圈踩堂, 等待他们的意中人。逢年过节,侗家喜欢集体相互走访,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鼓楼是侗家集会的地方。凡村中大事,由寨老派人击鼓聚众商议,如有民事纠纷,也在此裁夺定案,干戈化玉帛。鼓楼还是侗寨中传递信息或报警的工具。过去,如遇兵匪骚乱劫掠,或发生山火寨火,寨老派人上楼击鼓求援,一楼鼓鸣,别寨响应,村寨相传,鼓声齐鸣,人们应声而至,相互支持。

    老潘说,建造鼓楼也奇妙,这样浩大的工程,没有图纸,大样、细节全在师傅心头,几百根梁、枋、柱头的尺寸,师傅都记得清清楚楚,凭他心中默算,榫头接得严丝合缝。不用一颗铁钉,全以木榫、木栓穿合,扣合无隙,结实牢固。

    鼓楼四周,有长凳,中间有一个大火塘,我们坐定。

    随着铁炮三声,身着盛装的侗族青年男女围着鼓楼转了三圈。男的穿戴鲜亮,女的穿花戴银。他们头上包着帕子。在一位身穿绸缎长袍老人的带领下,青年男女排成队,锣鼓声中,边摇边转。芦笙队吹奏着乐曲也来了,吹芦笙的后生,手捧芦笙,嘴巴鼓得圆圆的,弯着腰,左右脚踩着点子,一脸汗油生光。

    猛然间,一曲嘹亮的复调歌声响起,旋律清晰,缓慢柔媚,众低一高,起伏跌宕,如高山流水,似鸟叫虫鸣,抑扬之音,殊为动听。

    鼓楼坪前,那排侗族男女,向我们远方客人唱了起来。老潘说,放开喉咙唱山歌,是我们侗寨驱赶寂寞、交流感情、迎接客人的方式。“饭养身,歌养心”是我们常说的一句话,我们把“歌”看成是与“饭”同样重要的事。侗族好客,他们这是在唱《拦路歌》,欢迎你们。他说《拦路歌》侗语为嘎莎困。客人进寨,主人会用鸡笼、竹竿、板凳、犁耙、木头拦路,客人唱出进寨的理由,唱对一首,才把拦路杂物拿走一样。

    主方唱:

    天上祥云现五彩,稀客像从天上来;

    我家房屋没打扫,客人不怕灰沾鞋?

    老潘回:

    客住城头我住县,来趟侗寨不简单,

    你家屋头新崭崭,莫逗客人心不安。

    主方唱:

    你们今天进寨来,吓得鸡鸭不下蛋。

    老潘回:

    母鸭刚下双黄蛋,就在崽的手里头。

    我们心生激动,又不会对歌,老潘虽然代我们回唱了,但不等同我们回唱。老潘早有准备,从背包里,掏出三串红红的炮仗,挂在树枝上,点燃,炮仗噼噼叭叭热烈响起,这是代我们按照当地习俗作了回应。

    炮仗蓝色的轻烟袅袅飘升,炮仗特有的火药味四处弥漫。

    眼下,山上的桐子熟了,芭茅草也开白了头。层层叠叠的梯田里,谷子黄灿灿、沉甸甸的;微风摇荡的大气中,有了一种沁人的温馨。

    这正是侗族男女唱歌的季节。

    贵州的少数民族都有自己的山歌,侗族大歌是最具特色的。不唱侗歌咋个活?侗族大歌分嘎所、嘎嘛、嘎想、嘎吉,嘎所是最精华的部分。侗族人世代都爱歌、唱歌,以歌为乐,以会唱歌、唱得多为荣。在鼓楼,教歌学歌的,晚上常常唱到鸡叫。侗族小妹,五六岁,发声都是自然和声。

    侗族大歌,从春秋战国时期起传唱,有2500多年的历史了,“汉人有字传书本,侗族无字传歌声;祖辈传唱到父辈,父辈传唱到儿孙”。侗族大歌是一种多声部、无指挥、无伴奏、自然和声的民间合唱形式,精彩绝伦。它不仅是一种音乐艺术形式,对于侗族文化及其精神的传承和凝聚,都起着重大的作用,是侗族文化的直接体现。《蝉之歌》《大山真美好》《装呆傻》《松鼠歌》《迎客歌》是它的代表性曲目。侗族大歌以其神奇的多声部合韵,名扬世界。

    又一曲侗寨大歌响起:

    凡凡张卡,尧多美嘎,伦朗塞孝听,多嘎伦朗塞孝敢中卡嘛郎朗朗里郎朗朗……

    老潘说这就是最有名的《蝉之歌》,侗族称为《嘎亮雷》,是他特别为我们点唱的,让我们领略侗族大歌的精华。你只有学会唱了,才能更深体会。

    啊啊,不,我从优美、起伏的旋律中,从模拟鸟叫虫鸣、高山流水自然之音,从侗寨姑娘脸上透出的魅力中,我听到的是天籁、神韵,不掺假,不刻意,自自然然,无拘无束,随风而起,因风而扬,像栀子花幽香未展的那抹淡绿,像透亮的溪水流过鹅卵石的河床,像一只鸟在瓦蓝的天空静静滑翔,像天真未凿的小女孩兰汤沐浴,它是那样沁人心脾。歌声摇曳,幻化出空灵的岁月,落叶的季节,飘忽的忧郁,这是一种美的符号,一种意境,一种情愫,一种气息,甚至一种震慑……

    1986年,在法国巴黎金秋艺术节上,贵州的侗族大歌一经亮相,便技惊四座,被认为是“清泉般闪光的音乐,掠过古梦边缘的旋律”。

    一个澳洲女孩,曾经来这里住了六年,研究侗族大歌——她的博士论文。

    2009年,侗族大歌被列入“联合国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

    老潘告诉我们,黎平的女歌手吴培信、吴山花们,曾经去中南海演唱过,还出访过十多个国家呢。

    明代邝露在其《赤雅》一书中,记载了“侗人善音乐,弹胡琴,吹六管,长歌闭目,顿首摇足”。

    侗族没有文字,歌声就是历史。目睹美丽、淳朴的侗族青年,耳听柔媚、跌宕的丝竹,我们一行,没有谁不怦然心动。

    

    七月十四,当地侗族的吃新节。

    天还没亮,就听到楼下“嘎——咚”、“嘎——咚”的舂米声。侗家人喜欢吃糯米饭,说吃糯米饭上山干活经饿,也养人。

    早上,寨子里杀猪宰牛,杀鸡杀鸭,开田捕鱼,家家蒸起糯米饭,又经历热闹的斗牛、斗鸟,煞是欢乐了一天。

    到吃饭时候了,众人都围坐在火塘边,听家长主持。

    堂屋里条凳、方桌,都是杉木、青杠做的,凳是老式的条凳,凳面已被磨得发亮。

    火炉正面摆放三张纸钱,三个酒杯,蒸熟的糯米饭、猪肉、鸡、鱼放在纸钱上,接着,烧香化纸。

    人声嘈杂,气氛热烈。我们坐定。我看见大家要喝的酒,都是从灶边的一个大酒缸里舀来,自然全是自酿的米酒了,这是侗寨最为普及的酒。除了浓浓的酒香,还略微散发着一点热气。盛酒的串筒是白铁皮制成。饮酒的碗是老土碗,少有的两个青花的瓷碗,那是祭祖用的。

    《祭祖吉利词》,由德高望重的家长来朗诵:“尊敬的祖先,今天是吉日,我们过吃新节,备了酒肉、鱼和糯米饭,请你们先尝,我们后尝。你们生长在前,我们生长在后。我们晚辈喊你们,听到喊声,你们互相邀约,转告,一起都要来,大家来过节。望你们保佑我们安康,人丁兴旺,富贵发财;保佑我们种粮丰收,种棉成球,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千年万代。”

    一片虔诚,日月可鉴。

    接下来,姑娘以酒敬客的礼仪也开始了。

    头挽发髻、颈带项圈、身着紫黑色盛装的姑娘,向我们敬酒来了。她们的头巾、围腰、裙子、绑腿、背带,除蓝、黑二色外,还夹有红色、黄色,成为明快富丽的色调,令我们喜悦,满眼生辉。

    老潘告诉我们,只有未婚的男女才能来敬酒对歌。

    姑娘盛酒的碗递到我们面前,唱道:“客人进屋谁先坐?谁坐前来谁坐后?吃得饱饱的离去了,不吃饱的全身遭雨淋。”

    姑娘的歌声,很有侗戏《珠郎娘美》的韵味。

    老潘熟练地回唱:“客人进屋,一张饭桌摆中间,主坐前客坐后,客吃饱饱离去了,主人不吃饱全身被雨淋。”

    答对了,姑娘们摆下饭桌,依次摆下筷子、酒杯、酒壶、饭菜。

    每摆一样,都要对唱一次,如果有一样答错了,这样东西就被收走。

    酒歌,此起彼伏,轰轰然,烈烈然。

    姑娘们的银饰叮叮当当碰响,清脆喜悦。

    侗族自制的米酒,清香,不刺喉、不打头。据说,为了消除火气,酒要窖些日子。他们先在地面挖坑,用碎石块打底,四面砌好,再将糯米碾碎,把石头缝隙填平,最后才把新酒灌到窖中,封藏一到两年,这种经过河沙浸吸的酒,火气全消。只要一开窖,满屋溢满甘冽的柔香。入口,如啜秋露,暖流沁脾。从无生暴气息。论酒质,论酒味,皆令人叫绝。

    老潘知道后面还有难题,也怕我们不胜酒力,就找了几个后生来应战,省去我们的担忧。

    如若筷子被收走,姑娘们就会罚客人用手来抓饭菜吃,她们就站在一旁取笑。若是酒杯被收走,客人就要用水瓢来喝酒。

    唱完十多首歌,酒桌上,菜肴也摆好了。菜肴很丰盛,以腌鱼、鲜牛肉为主,还有我们少见的蜂蛹、麻雀、野兔、血猪肉……尤其是蜂蛹,黔东南有胡蜂、黄蜂、黑蜂、土蜂,一年繁殖两三代,油炸蜂蛹香酥嫩脆。于我们最新鲜的是蘸水牛憋,它是牛的肠胃皱褶里的粘液,佐了姜葱蒜盐和煳辣椒,入口清凉。我们的食欲一次次被勾引。

    这时,两位老人提着酒杯,唱着酒歌,邀约大家一起喝团圆酒。

    席前敬上满杯酒,

    脚踏南山不发愁。

    借你金壶筷二双,

    送你白米来酿酒。

    左边酿个金狮子,

    右边酿个读书房。

    上边酿个谷满仓,

    下边酿个万年长。

    “牵啦友!”“海啦友!”

    喝团圆酒,也叫“串杯”。大家都站起来,由左朝右传杯。甲的酒杯传给乙喝,乙的酒杯传给丙喝,丙的酒杯传给丁喝,一个传一个,整个酒桌连结成一个大圆圈,在“牵啦友”的欢呼声中,大家一起干杯。

    喝过三轮团圆酒之后,人们可以离开自己的坐位,去和自己心仪的人划侗拳去了,划拳者,满脸通红,声音高亢,兴奋得很。

    于是,酒桌分成几个小的圆圈,由一两人领唱,众人合唱。唱完一首歌,喝一杯酒,欢声雷动,热闹非常。

    “牵啦友!”“海啦友!”此起彼伏。

    酒席进入高潮时,歌声阵阵,侗拳起伏。人们尽兴地唱,尽量地喝。

    我和同行的人,一箸箸夹菜,一口口咂酒,其意绵绵,其乐融融。觥筹交错,不知不觉间,血脉贲张,浑身通泰,悠然自在,心怀旷达,气若长虹,只差酒后狂言。我看见有人渐渐把持不住,也不想把持了。

    这场面,我十分感动:我们的侗族兄弟姐妹,为什么有这样一种饱满、旺盛的生命力?

    鸡肉是端上来的最后一道菜。

    客人要吃鸡肉,得有点本事。酒席接近尾声,姑娘们用一个水牛角,斟满酒唱道:

    河里的鱼虾敬客人,

    侗族的白米敬龙王,

    牛角斟酒九斤半,

    递给客人莫推让。

    后生站起来风趣地回答:

    一只牛角三尺长,

    斟满米酒喷喷香,

    姑娘情义千斤重,

    我是蚂蚁难承当。

    这时,我耳边仿佛飘来一首祝酒歌:“三伏天下雨哟,雷对雷,朱仙镇交战哟,锤对锤;今儿晚上哟,咱们杯对杯!”

    对歌的后生一口把酒饮干,把牛角丢出大门,要他的伙伴进寨子去抓鸡,不管是谁家的鸡,只要能抓到,都可以拿来杀了吃。

    鸡的主人不会生气,反而感到荣耀。

    酒席稍停,主人们向客人敬烟。

    烟雾缭绕中,鸡摆上台桌,香喷喷的新米饭也端上来。

    我贪婪地尝了一口吃新节的新米饭,饭一入口,满嘴来自田野的豆蔻清香。这是一种久违的味道。

    酒席将要结束,后生们开始唱歌致谢。赞扬主人的勤劳和忠厚,感谢主人热情款待。姑娘们则谦虚地作答:只要远方有来客,侗家就要好招待。

    我欲起身,身子歪歪斜斜,踉踉跄跄。我用手掐了掐大腿,嗯,没事,我在这里。

    侗家的热情好客,没齿难忘。

    

    离别侗寨,没想到一群侗寨姑娘来到寨门口,整齐地唱起来:

    叶转黄来树到秋,

    地上有水才开沟。

    天上祥云照你走。

    得空再来喝杯酒。

    还是老潘有经验,立即回应道:

    树到秋来谷子黄,

    阳雀下蛋满山藏。

    送客莫过风雨桥,

    多谢主人好心肠。

    又一次点燃炮仗,我们在炮仗青烟中频频挥手致意。

    侗寨之行,崇山,峻岭,山路,山寨,河流和桥,大歌和酒,构成我心中的一幅生命的欢乐图腾。

    我在侗乡,犹如反复咀嚼着一根山野里的芭茅草草根,如此清香……族群认同,信仰认同,地域认同,这是一种内在强大的吸引力、亲和力、凝聚力,让侗族聚族而居,一代一代。

    侗族人唱歌,起初是出于对大山压抑的抵抗,跟随是对生活的表达、诉求。

    侗族人的酒,以酒敬人、以酒表情,撑起独特、豪放的人生。

    我看到侗族人一种几乎是与生俱来的大自由,这种自由是性情的自由和洒脱,他们的气韵则秀润,凝厚,飘逸而阔达。他们的心似乎存在于别人不存在的地方。谈笑有寨邻,来往有客人。绿水青山任逍遥。

    拦路歌、风雨桥。飘逸的歌声,凝固的建筑,物态和非物态,都是农耕时代真挚、淳朴的人际观的见证。

    比之城市的喧嚣,这里有一种注定的彼岸式宁静。

卢惠龙 来源:中国青年报 ( 2017年04月28日 04 版)

遗世独立的贵州侗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