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5年的一个黄昏,在哥伦比亚一家狭窄的咖啡馆里,28岁的《观察者报》记者加西亚·马尔克斯和水手路易斯·亚历杭德罗·贝拉斯科,已经聊了6个小时,这样的日子已经持续了20天。
贝拉斯科刚刚经历了一场海难。1955年2月28日,一艘哥伦比亚军舰从美国返航,一阵风浪把8名水兵卷入了海中。其他人都遇难了,而贝拉斯科竟然得到了一只筏子,在没有吃喝的情形下,在海上漂流了10天,并被哥伦比亚渔村的村民所救。
伴着一杯又一杯咖啡,贝拉斯科一个劲儿地讲自己的英雄事迹:跟风浪的较量、驾驭木筏、与鲨鱼搏斗、控制自己的思绪……直到马尔克斯问,“你没发觉4天过去了,你还没撒过尿吗?”他才停止了自夸。
报道连载了14篇,人们纷纷在报社门前排队购买,好集齐整个故事,上班族不惜迟到,好提早读到最新连载,《观察家报》的印数都凭此翻了一番。但直到1970年,这部非虚构作品才结集出版——《一个海难幸存者的故事》,比《百年孤独》晚了3年,而正式授权中文版,在2017年6月终于姗姗来迟。
故事之中有少年派和比利·林恩的影子
《一个海难幸存者的故事》中文版译者陶玉平第一次读到这部作品,是30多年前,在墨西哥大学宽敞明亮的图书馆里。在上世纪80年代中期,全世界的读者都在为马尔克斯的魔幻现实主义狂热,而在一个雨天的下午,安安静静地一口气读完这篇新闻风格的非虚构作品,是另一种享受。
在10天的漂流中,贝拉斯科说自己遇到了食人族的小岛、鲨鱼、神秘的树根……光怪陆离,难辨真假——马尔克斯只负责记录。在小说的第五章中,甚至出现了贝拉斯科与一个已经葬身大海的同伴,夜间在筏子上屡屡相会对话的场景。不知多年以后,加拿大作家扬·马特尔的《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是否受此影响。
获救之后,让贝拉斯科不曾预料到的是,各种各样的广告商开始找上门:那块在10天海上历险中都走得十分精准的手表,让手表厂家给了他500比索,外加一只新手表;因为贝拉斯科嚼过某个牌子的口香糖,又在一个广告里说了这件事儿,又得到了1000比索;还有一双鞋,也挣了2000比索……这似乎又能启发多年以后,美国作家本·方登的《比利·林恩漫长的中场休息》。
有人质疑贝拉斯科,那些故事都是他凭空编造出来的;贝拉斯科总是这样反问他们:那么,我在海上漂流的10天10夜里,又做了什么呢?
马尔克斯曾经在很多场合说过,“我一直认为我的真实职业是记者”,“我在哥伦比亚以记者身份踏上了职业道路,在某种意义上,我一直都是一个记者。新闻工作帮助我与现实保持联系,这一点对文学来说至关重要”。
揭下皇帝新衣的人,最好莫过于皇帝自己
只是大难不死,却因此成为英雄。贝拉斯科得到了政府授予的勋章,广播电台邀请他做爱国演讲,电视台视他为时代楷模,在鲜花和音乐中巡游全国,还得到了选美皇后的亲吻……然而很快,他就被公众遗忘,销声匿迹。
贝拉斯科在10天海上漂流中所忍受的孤独,与后来被公众永久遗忘的孤独相比,简直微乎其微。马尔克斯不知道,自己最终将成为一名作家,而这部非虚构作品竟然是他魔幻现实主义的起点。
为什么是魔幻现实主义呢?原来,军舰根本不是因为遭遇暴风雨而遇难,而是因为在甲板上随意堆放运载了冰箱、洗衣机、黑白电视机、每分钟70转的留声机、成像机(还不是后世的照相机),以及在亚拉巴马采购的火炉等货物,途中遇上大风,就将货物和甲板上的水手都卷落海中。
军方隐瞒了事实,还企图通过公告糊弄过关,结果越描越黑。马尔克斯的揭露是爆炸性的,独裁当局旋即发起报复。报社被迫关门,贝拉斯科丢掉了自己的荣誉和前程。马尔克斯则收到了多份死亡威胁,每天出门都要小心翼翼,就连报社一位与他身形相似的朋友,也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遭到可怕的袭击。
最终,马尔克斯不得不度过了漫长的流亡岁月,就像在筏子上的贝拉斯科一样。但是,无论后来事态如何发展,马尔克斯和贝拉斯科都从未对这篇报道“否定过一个字”。
陶玉平说:“炸毁一座用谎言堆砌起来的‘国民英雄’的雕像,是需要非凡的勇气的,只不过这一次,新时代的安徒生告诉我们:揭下皇帝新衣的人,最好莫过于皇帝自己。”
《百年孤独》也是一部“幸存者的故事”
今年是《百年孤独》出版50周年。
1950年,马尔克斯还只有23岁,写下了《布恩迪亚之家》的小说手稿。在这个故事里,第一次出现了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和虚构的马孔多小镇。在之后的15年里,马尔克斯先后在6个国家担任记者,并且一直随身带着这份手稿漂洋过海,直到1965年,才能坐下来连续写作18个月,完成了《百年孤独》。
写完之后,马尔克斯想把《百年孤独》的稿子从定居的墨西哥邮寄到阿根廷的一家出版社,但身上仅剩8美元,只够付邮费的一半;为了寄另一半,他不得不抵押了妻子的首饰。投完稿,妻子问:“在你抽掉了3万根香烟,又折腾掉1万美元之后,如果这部小说最终不好,我们又该何去何从呢?”
妻子的问题很快得到了答案。《百年孤独》初版的8000本在两周内售罄,直至今日,总发行量超过4000万册,被翻译成40多种语言,从10多亿人使用的普通话,再到希望世界通用而实际仅有10万人使用的世界语,应有尽有。
《百年孤独》中文版译者范晔讲了一个故事:有一次,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略萨坐飞机旅行,一位女士得知后再三恳求空姐,希望能见见自己的偶像,“略萨的小说改变了我的生命”。空姐来到略萨身边,说一位女士想见您。《绿房子》的作者以他一贯的彬彬有礼的风度,回答:没问题,请她过来。于是,这位女士如愿以偿,把偶像的作品都赞美了一遍,最后说:我必须跟您坦白,在您所有的作品中我最喜欢的就是——《百年孤独》。
故事的真实性不可考,略萨当时的心情也不可知,但这足以证明,《百年孤独》的影响力之大。
范晔说:“其实《百年孤独》在半个世纪里的接受史就是一部‘幸存者的故事’,我们在马尔克斯的文学海洋里漂流了何止10天10夜。他影响了不止一代的中国作家,有人在他的魔幻波涛中沉没,也有人在经历了风暴的洗礼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