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天电影、缝纫机踏板、蓝色涤卡上衣和女儿的马尾辫……如果《父亲写的散文诗》旋律里还有别人父亲的影子,跟着自己在朝阳公园跑步的父亲,则是许飞眼中最熟悉又独特的样子:女儿邀请“跟我一起跑步吧”,他立马点点头“好啊好啊”,没有犹豫,对好不好玩并不在意;一开始,女儿和朋友跑圈儿,他和老伴儿在一旁乐呵呵地给孩子看着东西,等他们回到原点;被“怂恿”站上跑道后,跟女儿约好“终点见”,他迈开双腿和年轻人一起出发,完成了自己第一个5公里;他仍未完全理解年轻人每周坐着公交地铁凑到一起跑步的原因,但对一个月两次的家庭跑乐此不疲……
许飞的父亲身上有着上世纪60年代的烙印,是《父亲写的散文诗》中,为妻儿的温饱体面,把心酸和甜蜜捶进心里的人,“他的生活很少有自己,前半生没机会做自己喜欢的事,我想在我也不断老去的日子里,能帮爸爸找到更多的快乐,追求健康,拥有孩子和爱人的同时,也拥有自己。”思来想去,许飞决定劝父母跟自己跑步,“用我的兴趣为他们的生活打个岔儿”。
但两年前,许飞刚开始跑马拉松时,父母一度排斥,害怕女儿承受不了40多公里的跋涉。妈妈经常砍价一般想把许飞的目标“砍”到10公里,即便瘦小的姑娘已跑成亚洲首位完成世界六大马拉松并获六星跑者专属奖牌的音乐人,“能跑多少就跑多少”仍是妈妈免不了的“唠叨”,许飞一遍遍答应着:“我会量力而行,不是尽力而为,我对自己很好的。”
“最无效的忠告就是所谓的过来人的建议,因为没多少人会听。” 原本,那个回答会像应付“别忘了穿秋裤”一样潦草,但此时,许飞却笑得像个“过来人”。
刚开始跑步,身体的不适和行进的枯燥让人难以做到村上春树只追求“在空白中跑步”,提升配速、改良装备,许飞像大多数撞进这个游戏的初学者,积极地在“成就感”前添加等号。“我从7分变成6分半,琢磨的是怎么达到5分?”配速症结面前,装备像极了灵丹妙药,“每天都在翻跑鞋杂志,网上购物车里全是装备,推荐页上的东西都想买,各种型号的运动手表、颜色各异的跑步眼镜……几乎疯狂了近一年。”
理智像牛顿头上的苹果必然砸落,着魔似地往购物车里添加越野跑的背包后,许飞愣了神:“我就偶尔跑个步,这包跟我有什么关系?”她突然想起,当时磨磨唧唧站上跑步机,为的只是锻炼身体、窥探有序生活的样子,“干吗要追求配速呢?又不是去比武招亲。”对她而言,配速再快、装备再多,她也很难回答亲戚的问题:“你能跑第几?”
“如果我不是要成为吉他手,为什么我不去创作,反而每天死磕《野蜂飞舞》的技巧?”许飞把顿悟的心得拿到被诱惑织成的娱乐圈中做起减法,“各种大牌服装,那么美,这么多国际先进的乐器和技术,与跨界艺术家合作…….我们是不是都要去做?如果有戏找你就拍,但凡是好的就想要,最后可能无暇创作。”
曾经的创作,昼伏夜出,翻阅别人的伤痛或舔舐自己的伤口,从中挤出痛点凝结成歌。现在的灵感,从她把在朋友圈晒跑步图当闹钟的那天,就散落在跑道两侧,等她把汗流成盐,把诗烧成歌,“我已经不需要晒图帮自己坚持,因为我特别知道自己为什么跑步。”
完成世界六大马拉松,是许飞的“意外惊喜”,“不追求配速,以前不爱运动,英语也不好,还险些放弃。”那是一个30多公里处的陡坡,在许飞疲乏的眼里,跑在自己前面的人连成一道道波浪,攀升、消失,“竟然乌泱泱那么多人,累死我也追不上。”许飞感到沮丧,暗示自己放弃,但一回头,“我身后的人比坡上的人还多”,她想起龟兔赛跑的故事,发现自己也是别人眼中的兔子,憋着气灌了碗鸡汤“不用羡慕比我优秀的人,不能嘲笑追不上自己的人。”
善意是马拉松赛道上的流感。波士顿马拉松刚鸣枪不久,许飞被一个在路边捧着水果的孩子“传染”,“他想给参赛者送补给,但我们刚起跑,正打鸡血的时候,没人停下来吃他的水果。”跑过这一幕,她看到孩子的失落,更看到孩子父亲藏在身后用两个手指大幅度地指向小小的身影,许飞折了回去,记不清从那双小手中拿到的是草莓还是香蕉,但始终记得那位父亲想为孩子做什么又不想被发现的表情。
这一次,她给予别人鼓励,但能跑完六大马拉松的必然原因,正源于她迷恋得到陌生人的鼓励。
2005年夏天,李宇春等一批超级女声的横空出世,重启了万千人的梦想。2006年的许飞不爱说话,一把吉他和几本吉他书就填满时间,但她心有猛虎,渴望冲破大学氤氲的枯燥,“出去比试一下,全国50强就够了,也算万里挑一。”结果超出预期,她成为5万人里的第六名,自称“飞碟”的粉丝无数。若不免俗地把人生比作马拉松,那场举国瞩目的选秀正是她意气风发、“讲话还很大声”的10公里,“锋芒和骄傲毫不掩饰,对整个世界不会有怀疑”。
许飞得到了舞台,她常常抱着吉他坐在追光里,能看到星光般的荧光棒,也能听到掌声和口哨,但黑暗中她看不到观众的表情,“我没有面对面的机会,看着你的眼睛把你唱哭了。”这种求而不得的直接与真实,最终被她在马拉松赛道上觅得。许飞想起一次准备改跑为走的经历,刚刚放慢脚步,边上的几个观众就给了她一个怒吼般的加油,“吓我一跳,好像我要死了一样,他们要把我唤醒。” 明明素不相识,却那么声嘶力竭,那些喊到扭曲的脸,让许飞觉得自己是赛道上的英雄,“所有人的距离,一伸手就能触摸到彼此。”这种感受让普通跑者为之振奋,却让习惯在聚光灯下表达的人也沉迷其中,许飞思忖很久,“其实,我会更迷恋,或许贪婪是人的本性。”
“跑马拉松,不富足也不薄凉,对每个人都一样。”这是长途奔袭过后,许飞最真切的体会,有时她会想,如果不唱歌自己还能做什么?原来觉得自己什么都做不了,但在波士顿马拉松赛道上看着身边的男女老少,不远处撑着轮椅前行的残疾人跑者,她突然意识到,“现在我不是会唱歌、会创作的那个人,我和大家一样,除了跑步什么都不会,但我们也能接受来自全世界的赞美。”
赛道上的掌声,让许飞的热情冲破曾经关闭的话匣子,“我现在有强烈的倾诉的愿望,毕竟人和人之间真诚的交流已经稀缺。”她甚至愿意考虑要不要把自己打扮成背着吉他的“升级版葫芦娃”,融入法国波尔多红酒马拉松扮成妖魔鬼怪的人群,“身边的都是钢铁侠、女超人,只有我是正儿八经穿着跑步的装备来的,他们来狂欢,我真的是来比赛的。”看着身边的光怪陆离,许飞找到了音乐之外,另一个和冲突世界的和解方式。
“我希望自己始终在路上,坦然等着后面的撞墙期,甚至40公里。”对许飞来说,往往40公里时她最想放弃,而20公里则是春风得意马蹄疾,正如她生活的现状,“引擎已经启动了,相对游刃有余地去做喜欢的事,是最舒服的状态。”或许,在她命运的转角处,跑马拉松和少时北漂、超女一夜成名有着同样的引力,把她引向历经高低沉浮后仍旧少年的一面,而少年时代的许飞曾转身扎进酒吧驻唱,不仅未耽于浮华,还练得音乐道路上的七八成手艺,“没有变坏不是本质多好或内心强大,而是我一直清楚自己要做什么样的人,我在变好和变坏中作出选择而已。”
本报北京6月18日电
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 梁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