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6月,一年一度的全国大学生机器人大赛(即“亚洲太平洋广播联合会大学生机器人电视大赛”国内选拔赛,简称ROBOCON)在孟子故里山东邹城再燃战火。在大学校园,热衷于赛事的大学生们取ROBOCON谐音,将其戏称为“萝卜坑”,粉丝则被谓之“坑友”。
10个月参赛时间,团队作战,至少需熬夜100天,从创意到制作实施每个环节均需亲力亲为……尽管赛制严苛,仍不乏“坑友”们将其视为一年一度的科技嘉年华。
从2002年起至今,这一赛事已举办16届。每一届的变化如何?大学生们的成长收获怎样?两年前,全国大学生机器人大赛组委会原本想对历届赛事做一详细梳理。在对24所参赛高校进行问卷调查,并对一些ROBOCON队员毕业后去向进行深度访谈后,大赛组委会意外发现:16年间有上万名队员参与的这场全国性赛事渐已成为大学生创新创业的沃土。
最终,近8万字的调研报告被定名为:《ROBOCON结出大学生自主创业的硕果》。
大疆等几十家机器人创业公司从这里走出
担任了16年大赛评委、北京航空航天大学机器人研究所教授宗光华接受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专访时回忆,与大疆创新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大疆”)创始人汪滔的访谈中,后者对ROBOCON的感激令他印象深刻。
如今的汪滔为公众所熟知的是“科技精英”的光环,鲜为人知的是他与ROBOCON的渊源。作为2005年ROBOCON的队员,汪滔所在的香港科技大学机器人代表队当年问鼎ABU(即“亚洲太平洋广播联合会”)香港地区ROBOCON冠军,随后他作为队员之一参加了当年北京的第四届ABU年度总决赛,荣获季军。
显然,ROBOCON上暂露头角为汪滔点燃了新的创新激情和创业自信。2006年,大学毕业后的汪滔和两位伙伴在深圳创立了以无人飞行器为主流产品,以自主创新为宗旨的高科技公司。
如今,大疆已成为全球领先的无人飞行器研发和生产商,其销售额在3年内增长超过80倍,是全球成长性最快的科技公司之一。2015年大疆的营收达到60亿元,估值100亿美元。大疆由此收到来自硅谷的敬意:被硅谷评为能与苹果比肩的创新公司。汪滔本人不仅首次荣登2015胡润百富榜,更是上榜便冲入前100名,身家220亿元,全国排名87名。
访谈中,汪滔曾如此高度评价ROBOCON队员们:“他们中有很多了不起的明星,只是没有被发现和点亮。用3辆汽车把这些人拉走,放到一个地方,可能几年以后就出来10家非常好的公司。”
为激励更多后来者实现梦想,大疆从2012年起“反哺”ROBOCON,先是出资支持高校代表队,2013年改为赞助整个比赛,2015年又成为“全国大学生机器人大赛”Robomasters赛事承办方。
不仅如此,大疆创建伊始至今,每年都要吸纳ROBOCON的优秀队员来公司就职,新员工选自华中科技大学、电子科技大学、哈尔滨工业大学、西安交通大学、河北工程大学、太原工业学院等高校的机器人参赛队,累计多达40余人,占到大疆员工总数的4%。
以体感车闻名的深圳乐行天下科技有限公司的雏形是始建于2007年的武汉若比特公司,合伙创始人是6个清一色的华中科大毕业生,因为一起参加ROBOCON而结缘。
十年追梦之路,2014年,乐行天下完成B轮融资,如今在全国布有300余家定点销售网络,产品遍及全球40多个国家,销售额3.5亿元。现有200名员工中大约一半是软硬件工程师,里面有10多名技术骨干来自ROBOCON。
专注于电力、核应急与核退役、隧道、化工等特种环境机器人产品的成都慧拓自动控制技术公司同样是ROBOCON团队创业,多位核心成员曾获得过ROBOCON的冠军、亚军,最佳技术奖、最佳操作手等。
凭借这样的技术优势,该公司在控制技术、机电一体化、嵌入式操作系统、图像识别等高新技术的综合开发应用上掌握了一批自主知识产权,掌握30余项专利和软件著作权。
调研报告将ROBOCON大学生自主创业界定为:大学毕业后以个人、团队名义自主新办企业;或以技术入股成为企业合伙人;或追随学长,加盟高技术企业,成为技术管理骨干,为社会创造了新的就业岗位的行为。
据大赛组委会统计,16年来参赛队员总人数为1万人,来自55所高校,历届ROBOCON队员毕业后自主创业人数为290人,创业人数比率为2.9%。这290人如今已开创了几十家创业公司,而其创业方向无一不与机器人相关。
调研报告特别指出,基于访谈小组的多地实际走访和严谨性,2.9%准确说是创业成功率,实际创业人数应该远多于此。
“自主创办企业通常有两类:生存型和成长型。ROBOCON孕育的企业大多属于后者,具有高技术、良性发展、成长型的特质。大学生群体的知识密集度高,精力专注,所以容易发挥‘狼群’效应、‘蚁群’效应,这也可解释为创业成功率高的理由。”宗光华说。
2.9%的创业成功率如何炼成
“如果没有参加ROBOCON,我的大学4年注定平淡无奇,毕业后估计会找份普通工作过安稳的生活。”31岁的韩明名坦言,ROBOCON改变了自己的人生轨迹。
11年前,作为ROBOCON首名女操作手,韩明名代表母校西南科技大学参赛,因其可圈可点的表现,评委会还曾为其专设“金手指奖”,此后韩明名又接连参加了三届比赛。
如今,韩明名在队友们共同创立的创业公司担任机器人事业部市场总监,她笑言,ROBOCON让自己收获了许多可共患难的“战友”,不论在人生路上还是创业路上,大家一直彼此扶持。
在调研报告的问卷调查中,“团队协作精神”在最大收获选项中得分率最高,这一点同样被视为ROBOCON队员创业成功率高的重要原因之一。
那么这场赛事凭什么激发大学生的创新精神?2.9%的创业成功率如何炼成?调研报告给予详细分析。
首先,机器人主题打开了无限的想象和创新空间,而ROBOCON正是围绕这个充满无限可能的主题为大学生打造了一个升级版的机器人创新舞台,任其驰骋和发挥。并且ROBOCON的主题和规则伴随承办国历史、文化,以及机器人技术的发展情况,一年一变,不断翻新,由此倒逼大学生开拓创新思维。
具体到赛事本身,创新更是胜利之本。宗光华回忆,早期的ROBOCON崇尚“速度为王”,有些学校绞尽脑汁提高速度,往往几秒钟就决定了赛场上的胜负。
2009年哈尔滨工业大学引入陀螺全场轨迹规划和定位技术,即使不巡线,也能准确地满场飞跑,一举夺得ABU《胜利鼓乐》总决赛冠军。随后电子科技大学提出“在运动中操作”的概念,把速度与操作完美结合,动中求静,快中求稳,动静结合,机器人在场上的表现让人眼花缭乱,叹为观止,破天荒地荣登国内选拔赛的“三冠王”。
因为要出奇制胜,结果场上的很多招术都超出了本科生专业知识的范畴。队员们就自学研究生课程,跟踪机器人前沿技术,不但学会,而且用于实战、制胜。
汪滔的老师、香港科技大学教授李泽湘发现尽管学生们都来自名校、都是分数最高的,但其创业表现往往无法跟学习成绩匹配,所以他对课程进行了改革。
“我专门为参加ROBOCON的学生开设了一门课程,在课堂上以项目为牵引,学生自己设计机器人、采购零部件,然后送到深圳加工制造,结果学生们对整个制造业体系有了深刻了解。”李泽湘说,汪滔他们都是从这门课程中走出来并在深圳创业的。
在ROBOCON社团里,学生先是充当讨论策略和实施方案的主体,接下来再担当设计和制作,“靠图说话,按图加工”;机器人造出来后“自己调试,自己找问题”,教师只是把关,提问题,学生不再等、靠,而是主动解决问题。
同样重要的一点是,这里为工科学生提供了强化专业技能训练的平台。学生们加入ROBOCON前,普遍擅长计算机,图画得漂亮,满脑子知识片段,但是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拿起钢锯、电钻、钳子、改锥、铆枪,去画线、下料钻孔、套扣、攻丝,亲手操作机床,遇到实际问题往往束手无策。
在ROBOCON,他们必须冲破这种尴尬。一些高校立下规矩:第一,谁画的图(零件图、电路图)谁负责加工出来,再装配好,调试好,“责任自负,一贯到底”;第二,反对成天“腻”在计算机前,强制迈开双腿去车间,去现场解决问题,鼓励学生“疏远办公桌,亲近钳工台”。
从“无心插柳”到“有意为之”
16年间,作为赛事资深评委,北京科技大学机械工程学院教授郗安民见证了ROBOCON的点滴变化。
譬如,从较低的技术积累到传感技术、控制水平的显著提高;高校的重视程度逐年加强,从最初每所学校几万元的投入,到如今动辄几十万元甚至上百万元的投入;机器人学生社团在各高校遍地开花;在ROBOCON夺冠成为不少大学生选择报考的一个重要原因。
2014年,团中央、全国学联秘书处将赛事重组,新的全国大学生机器人大赛由ROBOCON、ROBOMASTERS、ROBOTAC三项分赛事组成,涵盖了研究生、本科生和高职高专生。
尽管如此,遗憾并非没有。
在宗光华看来,“过去,我们的眼界不够宽,仅仅把ROBOCON视为与国际衔接的一台比赛,至于从ROBOCON走出了那么多的创业者和企业家,基本上属于‘无心插柳’”。
宗光华坦言,长期以来,ROBOCON在“创业教育”方面的自觉性、主动性从来都很弱,基本未涉及过“创业”的话题;对历届队员创业立志的影响多半停留在潜移默化的层面,是“隐式”的,而非“显式”的,“必须进行检讨”。
鉴于此,大赛组委会正尝试做出系列改变。
这包括:积极参与政府、企业与高校创新创业集群;积极探索科技竞技赛事市场化,不断巩固和推进与政府、企业的支持合作,通过市场化运作树立起机器人创新创业教育的品牌,以此拓展更多渠道和资源解决高校的场地和资金问题,同时也能通过积极推动教师、学生项目转化和技术孵化,反馈于高校创新创业资金来源。
如今,大赛组委会正在尝试与地方政府合作建立国际机器人创业平台,对优秀的大学生机器人团队给予创业教育培训和资金、资源等具体扶持,由此和国外的机器人创新创业教育接轨,孵化更多创业团队。
调研报告同样反思了中国ROBOCON不容忽视的现状:国内选拔赛早期的规模基本维持在40支参赛队,2014年降至最低点29支。相比之下,2014年越南国内的ROBOCON选拔赛有300多支队参加,印尼也有100多支队,日本国内的相扑机器人比赛竟有3000多支队参加。中国ROBOCON体量还远远不够,与我国经济发展对创业人才的需求相距甚远。
尽管中国在ABU总决赛拥有辉煌战绩,但相比于不少国家抱着快乐学习的心态参与比赛,中国往往举“一院之力”“一校之力”办ROBOCON,不排除荣誉和扬名的驱动。
“苛责地说,这只是展现了中国大学生高端的创新水平,未必代表了中国大学生平均的水平。”调研报告一针见血指出。
按照组委会设想,ROBOCON国内选拔赛的体量应有数百支队伍,条件成熟时,分东西南北不同区域举办分区赛、邀请赛,甚至于校间对抗赛,然后再汇总到国内总决赛,这被期待为今后国内ROBOCON选拔活动的新常态。
74岁的宗光华如今最大的心愿是能够见证具有中国品牌的国际机器人大赛的诞生,尽管保守估计这一梦想的达成尚需10年以上,但他仍对此充满信心。
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 邢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