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笔: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 蔡梦吟
视频编导:张楷峰
H5制作:中青融媒工作室
文稿编辑:蒋韡薇
冯远征永远记得那个晚上,自己坐在北京人艺首都剧场后台的化妆间里,面对镜子,眼泪止不住往下淌。
在他背后化妆的演员吴刚无意中抬头,看见镜中无声哭泣的冯远征,“你怎么了?”
“我爸走了。”
那是2004年年初,因为参加《茶馆》演出,冯远征没去医院见父亲最后一面,尽管医院和剧院相距不远。
今年是人艺建院65周年,《茶馆》是纪念演出季的重头戏。6月16日,“父亲节”前夕,在登台演出《茶馆》前,冯远征坐在挂着“戏比天大”四个大字的排练厅里,对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忆起往事。
冯远征和人艺的第一次亲密接触就是在这个排练厅里。“1985年4月19日”,他脱口而出,这是他参加人艺学员班考试的日子。排练厅里坐着许多“大腕”考官,朱琳、朱旭……都是冯远征的偶像,让他“激动得脑袋发蒙”。
彼时的他,曾苦练四年跳伞却无缘进入专业队,又错过了高考,在北京龙潭拉链厂当临时工,和几位工友一起业余学习表演——尽管老师劝相貌并不出众的他“还是回去做拉链吧”。他先后报考北电、中戏均失利;柳暗花明,最终,人艺的大门向他打开了。
“当时我就觉得,这里就是我的归宿。”冯远征说。著名表演艺术家林连昆是他的班主任,每天早上7点,林连昆都和同学们一起出晨功,一小时的台词训练再加一小时的形体训练,雷打不动,风雨无阻;苏民老师喜欢和同学们分享人生感悟,谈做演员的操守和底线;郑榕老师眼里不揉沙子,对任何不认真表演、不尊重艺术的行为,都会严厉批评——一次冯远征在排练时窃窃私语,被郑榕赶出了排练厅,在走廊里罚站。
这些耳濡目染的点滴都流进了冯远征的血液里,他觉得所谓“德艺双馨”,“德”之所以排在“艺”之前,就是因为“只有清清白白做人,才能认认真真演戏”。“老艺术家们是以德行在言传身教”,冯远征说,“人艺的蓝天野老师,今年91岁了,仍然在演戏、导戏。”
“戏比天大”,就是这样代代传下来的。父亲病逝前几个小时,医院报病危,哥哥给冯远征打电话,让他赶到医院来看一眼。冯远征说:“不行,我得演出。”潜意识里,冯远征觉得父亲此前已报过多次病危,但都挺了过去,所以这次也能化险为夷。他还对哥哥说:“10点半(《茶馆》)谢幕之前,不要给我打电话。”冯远征在《茶馆》里扮演松二爷,完成前两幕的戏份后,就等着谢幕了。等待的间隙,冥冥之中他拿起手机,往家里座机拨了一个电话。“如果我妻子没接电话,那说明她还在医院陪护,说明我爸没事。”
但电话刚响了一声就被妻子接起来了。冯远征心里“咯噔”一下。妻子语无伦次地告诉他,爸爸已经走了。“当时吴刚催我赶紧去医院,我说可是我还得谢幕……吴刚就急了:‘你还谢什么幕,你赶紧走!’”
这是冯远征在人艺几十年来,唯一一次没有谢幕。赶到医院,父亲已经被推进太平间了。“我把太平间的抽屉拉开,拉开一个明黄色的有拉链的丝袋,我父亲就躺在里面,特别安详,就像睡着了一样……我看着他,眼泪掉下来。我伸手去摸,发现皮肤还没有完全凉……我在心里对父亲说,对不起,因为要演出,我没有办法来送,因为我要面对1000个观众,我不能让他们失望,所以我愧对你,我希望你原谅……”
在心里和父亲道别后,冯远征亲了亲父亲的额头。和中国多数父子一样,冯远征“和父亲似乎不是很亲,几乎没有肢体上的接触”。父亲是一名军级干部,唐山大地震时曾负责指挥北京军区空军飞机在唐山起降;他对儿子一向要求严格,和儿子的交流往往是“上级要求下级汇报思想”式的;父亲一直不太同意冯远征做演员,甚至从来没有表扬过儿子。
然而收拾遗物时,冯远征发现了自己22岁时写给父亲的一封信,一直被父亲珍藏在抽屉里。信里,冯远征试图说服父亲:“我就是喜欢表演,我想做这个。中国有句古话,叫‘不撞南墙不回头’,30岁就是我的南墙。如果到了30岁,我还没有成为一名演员的话,那我就随便找一个职业去做。就算撞到南墙会头破血流,但我回过头来看,我不会哭,我会欣慰地笑,因为那是我自己走的路。”
这条路走到今天,冯远征没撞上南墙,相反收获良多。他先后获得金鸡奖最佳男配角奖、中国戏剧大奖梅花奖、文华奖表演奖、中国艺术节观众最喜爱演员奖、中国话剧金狮奖、全国中青年德艺双馨文艺工作者等荣誉,是观众心中的“演技担当”。不过近年来,冯远征的影视作品产量不高,他解释称,“我太挑了”。他挑剧本、挑对手,“粗制滥造的剧本不接,演对手戏的演员演技不够好不接”,至于有所谓“数字先生”、“数字小姐”(指某些不牢记台词却靠念数字蒙混的演员——记者注)参演的戏,他更是避之不及。
和同样敬业的演员合作,哪怕过程再苦,回忆起来也充满快乐。拍摄《温故1942》时,为了演出饥民的状态,演员们几乎都不吃不喝。一次拍摄间隙,冯远征和同为人艺演员的徐帆并排坐着,“饿得气息奄奄,谁也不愿说话”。这时,不远处一个人起身走了,留下一个被坐扁了的沙琪玛。
冯远征回忆:“徐帆就挣扎着爬到那个沙琪玛旁边,一把塞进嘴里。我说,‘那都被屁股坐扁了,多脏啊!’徐帆边狼吞虎咽边说,‘我不管了,我必须要把它吃掉,我已经快饿死了。’ ”
演员——而非明星——并不是一份轻松的工作。在拍摄其第一部电影《青春祭》的时候,冯远征在云南的村寨里体验生活,连续四天没洗澡,全身被蚊虫咬了670多个包;在拍摄以全国一级英模、烈士彭宝林为原型的电影《警魂》时,为体验生活,他跟着警察们一起冒着生命危险近距离追捕毒贩……
很多以“鲜肉”、“小花”为偶像的少男少女,渴望一夜成名,对演员这个职业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每天我的微博私信里都会有大量留言说,‘冯老师,我认为我是一个特别能演戏的人,长得也特别好看,您收我做徒弟吧,我一定能红……’”冯远征觉得,这是整个社会的导向出了问题,“经济的步伐太快,而思想跟不上的时候,我们就容易茫然”。
“赵薇带火了艺考,王宝强带火了许多草根‘横漂’和‘北漂’,但是我希望年轻人清楚,赵薇和王宝强只有一个。独生子女的问题就是太过自我中心,有时候你被父母或者其他人夸成了一朵花,但是你自己要清楚自己是一朵什么花,能在什么样的土壤里成长。”
在冯远征看来,有一种“一夜成名”值得年轻人学习——厚积薄发,一鸣惊人。在《茶馆》演出后台,摆着许多粉丝给剧中唐铁嘴的扮演者吴刚送的鲜花。吴刚因为《人民的名义》中达康书记一角而爆红,冯远征觉得,这不是偶然而是必然,因为“在这之前的20多年,吴刚一直在踏踏实实演戏,一步一步走到今天,所以遇到合适的机会就能火起来”。
“老戏骨”和“小鲜肉”带给观众的体验当然是不同的。冯远征听朋友说起过一个女孩,只花一晚上就能看完几十集“小鲜肉”主演的电视剧——快进到“小鲜肉”的画面,定格,流口水,然后再继续快进。“这不是看戏,是做梦;如果梦醒了呢?一张不能给你生动表演的脸,生命力能有多长?”
“很多人喜欢追美剧英剧,你能感到那些演员的表演是很真实的——那些演员在认真工作。而在中国呢?随着大量资本的介入,IP火了,一些人已经顾不上底线了。另一方面,大家指责某某演员十天拿到多少万片酬,可这是谁的问题?人家说了就给你十天档期,可是你愿意请他。如果都是按照谁火请谁,片酬可不就越来越高吗?”
冯远征觉得这是不正常的现象,但“总是要经历的”,观众也会成长。“为什么近来观众喜欢看老戏骨‘飙戏’?其实并不存在互相‘飙戏’,只是很专业的一群演员在尽心完成本分而已,而这是观众真正需要的。”冯远征说。
身兼北京电影学院摄影系的表演教师,以及上海戏剧学院、武汉大学艺术学院的客座教授等教职,冯远征希望把自己关于表演的经验和思考都传递下去。他坚信“好演员是开发出来的”,表演教师不是教授者,而是“淘金者”。他指导北电学生编排的话剧《生存还是毁灭》《死无葬身之地》《日出》等,在校内外都备受赞誉,还受邀赴天津大剧院演出多场。
跟随冯远征排练《生存还是毁灭》的北电学生们曾对媒体这样描述:“冯老师守时,每天早上都是第一个到教室;冯老师没架子,他吃饭的地方是学生食堂,排练的时候还给同学们准备巧克力;冯老师有本事,演奥菲利亚的女生一直找不到感觉,冯老师几句话就能让她潸然泪下;冯老师讲平等,在表演练习中和同学一起‘当众爬圈’……”
对年轻后辈,冯远征的指导和提携不遗余力。作为北京人艺的演员队队长,冯远征经常组织业务讲座,请演艺名家为年轻演员培训;他同样极严格。“我在后台骂过人”,他对记者忆起某次演出,一位已经颇有名气的青年演员迟到了,他怒斥:“你要想做北京人艺的演员,就必须知道规矩——迟到是不能容忍的!”他把诸多作为人艺演员的“规矩”做成牌子挂在排练厅里,提醒后辈在心底时刻掂量。
严归严,冯远征的“温暖”、“简单”在人艺是出了名的。剧院里哪个年轻人在生活中、工作上遇到了困难,他知道后都一定会去关心,“再和领导们研究怎么帮助”。他以天性面对人情世故——人艺著名演员何冰这样评价他:“冯远征就是一小孩,每天一进剧院你就能看出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熟悉冯远征的人,与他交流都会有话直说。正如冯远征对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所言:“我如果听说谁在背后说我什么,我就会去找他对质,让他当面谈,不要背后说。”
这份良善坦荡或许是自小受家庭影响,“我父母都是军人,让我身上有很多做人做事的行为准则”。父亲去世后,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每每坐飞机,冯远征总会有一种感觉,“父亲在窗外的云彩里看着我”。
冯远征希望,“父亲在天堂里,也会觉得我这个儿子是好样的”。
(刘盼盼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