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和我们对自己的评价相比,公众的看法不过是一个懦弱的暴君。一个人怎么看待自己,往往暗示着自己的命运。——《瓦尔登湖》
我终于16岁了。
孩提时代就认定16岁应该是一个顶重要顶重要的年龄。那些小说和电影都是这么说的啊!16岁的日子理应如被过于饱满的果肉涨裂的初夏鲜果一样甜美多汁,每一滴汁水都是浓烈到饱和的青春的琼浆,恨不得掰成八瓣来品尝。
然而在16岁的很多个夜晚,我在月色下辗转反侧,眼前的一切仿佛被罩上一层森森的白霜。我张开手掌让光芒落入掌心,合上的手中仅有黑暗。
终于还是决定要学理。
厌倦了一次又一次盘问自己的内心,我近乎为了逃离似的作出了这个选择。它不像一个决定我人生轨迹的选择,更像赐予服役多年的囚徒姗姗来迟的自由:我能感受到我的心在那一刻就像一只撒开了口的气球,一路蹿上了天去,轻飘飘、空落落的。
那是一种失落的快感,我后来才知道,那是——复仇的快感。
当时的我,仿佛能看到小学时那个把我的数学作业从窗户里扔出去的老师若是知道这个消息将会何等惊诧,我的选择让我终于能撕下9岁时她便言之凿凿贴在我身上的标签:“她根本学不了数学。”我几乎能看到从前那个屡屡嘲笑我数理化成绩的课外班同学,那一副好比看到地球重力消失的表情,毕竟她有言在先:“你要去写写作文还行,我并不认为你有驾驭理科这些高智商学科的能力。”
作出这个决定的我,一个人走在路上都能笑出声来。那些讥讽,那些绊脚石,铺就了我脚下的道路;她们给我的压力越大,我的反作用力就越大——我就学理了,怎么着!
几乎所有人都对我的决定表示了诧异。惊讶源于超出他们预测的结果,“你以后肯定要学文”在我的眼中并不属于赞美。
当我的父母也加入到这类人的行列中时,我有点生气了。
他们先是交换了一下眼神。母亲吞吞吐吐地说:“我以为,嗯,你不喜欢理科?”
这种语气刺痛了我。很多时候,不喜欢是不擅长的另一种表达方式。
我像一只被烫的刺猬一下子立起浑身的刺:“谁说我不喜欢了?我可以连续做6个小时数学您又不是不知道!我只要够狠心我就可以!您怎么知道我不行?”
母亲不再说话了,于是就这样不了了之。可我总觉得她的话就含在嗓子眼里,她虽然没有吐出来,也没有咽下去。这无头无尾的交锋让我坚定的心墙上出现了一道裂缝,它不知不觉地成长着。
让千里之堤最终崩塌的蚁穴,来自密友的反应:
“我,我难以想象,你竟然就这么决定了这么重要的事!”
我从未想过像她这样才思敏捷的乖乖女会为了暗恋的理科学长而爱屋及乌选择理科,甚至不惜为此忤逆她从未违背过的严父。“你爸爸说的一点儿错都没有!你真的不应该选理科!你不喜欢理科啊!”她斜着眼,让问心无愧的我竟然有点不敢看她。
“我跟你怎么会一样呢!”我提高了声音,仿佛这样就可以掩饰自己的心虚。
“得了吧,不是因为爱情罢了,本质上有啥不一样?好,你是为了证明自己,给别人看!我是为了我爱的人,不都是别人么?你敢说你学理是为了自己?骗得了自己你骗不了我!”她身体前倾,咄咄逼人,“我们都是为了自己在意的镜子而被逼着改变——不,别说你不在意!你不会花那么多年,我想想,近10年的时间!你不会花近10年的时间去摔烂一面自己不在意的镜子!你还要用更长的时间、也许是一辈子,在玻璃碴上踩来踩去,来证明自己,来安慰自己!”
寂静,是杯子中冰块融化时发出的簌簌声,是她深深吸入又吐出的气息,是我牙齿发出的无声颤抖。
“既然如此。”我轻轻地说,听到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隆隆地碎了一地。
所以我的16岁并没有怒放的色彩。我将自己的背景板放在清澈纯净的月光下,不需要任何其他的色块。
月亮依旧高高在上,我也不再试图去抓住它的光芒,因为我已经浸润在她的照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