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月8日,地球物理学家黄大年终于停下了追赶。胆管癌手术后的并发症将他的生命定格在58岁。
他那位于吉林大学地质宫507的办公室墙上贴着12张A4纸拼成的日程表,几乎每个格子都满了。
睡觉的时间可以省,他习惯搭乘当天最晚一班航班,也总爱在后半夜回来。无论寒暑,507的灯总是直到深夜还亮着。他办公室的柜子里塞着一床花被子,太晚了就在沙发上睡一会儿。
吃饭的时间可以省。他舍不得放下工作去食堂,总是请学生帮忙带一个楼下面包房6块钱的菠萝面包或是两个烤苞米。蒸苞米他也喜欢,可滴下的水会影响他边吃操作电脑,只能割爱。
他甚至连住院的时间也要利用。照顾他的护士长记得,黄教授的病房总是很热闹。师友学生来探望,最后往往会变成一两个小时的科研探讨。
身边的人担心他的身体,常劝他。但这位大科学家有自己的“狡黠”。他总是“态度特好,积极承认错误,可就是不改”。
“他着急啊,想做的事太多了。” 吉林大学地球探测科学与技术学院(以下简称地探学院)教授于平说。她是黄大年团队最早的成员之一。“他的心里有一张更大的时间表,不仅涉及一个学科的发展,还有整个科研事业和国家的未来。”
没人知道这张时间表的全貌,这个敦实的中年男人也很少谈起。
航空重力测量技术可能是这张表格的重要一部分。
据吉林大学地探学院副教授马国庆介绍,地球的磁场是一张大网。“磁场之网”亿万年来绵延过海底与平原,记录着永不磨灭的信息,也能捕捉到雷达静默的潜艇尾旋掀起的细沫。
科学家通过重力计算“磁场之网”的信息,我国在这方面的理论也有所发展,但难点在工程应用上。重力梯度仪搭载在飞机上,需要在高速移动中对地穿透,精确感知毫厘之差。
2004年,作为英国剑桥ARKeX地球物理公司的研发部主任,黄大年就曾与美国专家联手攻关。他手下是一支包括英国科学院院士在内的300人精英团队。
3年后他回国,马国庆是他带的第一批博士生之一。师徒二人共同研发中国自己的重力梯度仪。项目中还有一些更年轻的师生,他们中大多数人是第一次接触这种技术。
他们在地质宫拥有一间办公室。这栋宫殿样式的教学楼建在溥仪伪满洲国政权的皇宫地基上,1957年,新中国第一所地质学校——长春地质学院成立,李四光担任校长,这里成了新中国地球物理学的教育殿堂。石头台阶即使在盛夏也凉爽异常,年轻学子攀着石头扶手旋转向上。
黄大年曾是那些攀登者中的一员。1977年恢复高考,这个来自广西南宁的男孩考进了长春地质学院,读完了本科和硕士,并留校任教。1993年初冬,他前往英国利兹大学深造。
黄大年对这间办公室很满意,他从窗户眺望,能看到少年时代的风景。可屋子毕竟太老了。有一次地探学院党委书记黄忠民雨天拜访,看见电脑和重要资料上蒙着塑料布,房间四角有塑料盆滴答滴答接着水,海归的大教授钻在塑料布下,额发都湿了,变成一缕一缕的。
“都这样了,你干脆回家休息吧。”黄忠民乐了。
“不行啊,工作干不完。”
黄大年去世前,团队对于重力梯度仪的研究已到了工程样机阶段。在数据获取的能力和精度上,我国与国际的差距至少缩短了10年,在算法上则达到了与国际持平的水平。
这个地质宫的老同学,成了新世界的闯入者。
黄大年把这座老建筑5楼的一间储藏室改成了活动室,取名“茶思室”。这项小工程从走完学校的程序到竣工花了半年。那是一个完全西式的空间,没有任何隔挡、有一个小小的吧台和几条皮沙发。黄大年自己掏钱买了咖啡机和咖啡豆。
于平很喜欢这个地方。年轻人坐不住,三三两两地站着,外卖饭盒随意摆在吧台上。黄大年习惯斜靠在吧台的右边,滔滔不绝。在她印象里,在这里开会,触及的话题反而比在会议室时更严肃、更宏大。
“黄老师从来就不是一个只局限于自己学院和专业的科学家。”她说。
黄忠民后来坦承,黄大年刚到的那几年,自己多少对这位老友有点不解。这位被寄予厚望引进的科学家带来了科研项目和资金,可这其中又有“多少能让吉林大学,让地探学院有所收获呢?”
在马国庆看来,在为项目选择人才时,黄大年的判断标准很简单,“谁擅长谁做,不管他是哪所高校哪个学院的”。
“他是站在国家利益的角度去考虑优先顺序的。” 马国庆说。
他记得自己去武汉一所高校谈合作的场景。他看到一束粒子如何轰击打造一颗螺母,在最少损伤的前提下达到最高的精确度。为了实现它,这所高校动用了一整片厂房和一组稳定的供电机。这颗螺母最终将是重力梯度仪上的一个小小配件。
那时还在读博士的马国庆很羡慕,希望自己的母校有一天也能有这样的硬件条件。但他也挺欣慰的,母校“找到最合适的人”了。
回国不到一年,黄大年就急着和吉林大学机械学院的老师联系,想要联合研发重载荷物探专用无人机,用于移动平台探测。那时,在美剧《生活大爆炸》中露脸的大疆无人机年销售额还只有区区300万元。学院的很多老师根本没接触过无人机。
居然就让他谈成了。
在马国庆眼中,老师有着西方式的直接,“执行力超强”,很少浪费时间斟酌成功率。会议上遇到感兴趣的专家,一定要拦住人家聊聊,不管认不认识。遇到想不明白的问题,也总要千方百计去找懂行的请教。
黄大年的尝试不止于此。他涉猎颇杂,对太多前沿的发展有兴趣。在他心里,又有太多学科可以与地球物理发生联系。2016年9月,一个辐射地学部、医学部、物理学院、汽车学院、机械学院、计算机学院、国际政治系等的吉林大学交叉学部形成,黄大年担任了首任部长。
“大年的这个战略设想涉及卫星通讯、汽车设计、大数据交流、机器人研发等领域的科研,可在传统学科基础上衍生出新方向,有望带动上千亿元的产业项目。”现任吉林大学交叉学部副部长的专家马芳武曾这样评价。
卢鹏羽是这个学部的首批受益者之一。这位吉林大学硕士生既是地探学院的一员,又在计算机学院做科研。他的工作,是结合地探数据,利用计算机建模,将地球磁场的大网变成视觉图像。
跨两个专业,卢鹏羽曾一度有点迷惘:面对的图景太过宏大,未来又太过遥远,不知道自己的位置在哪里。他最终选择信任导师指明的追赶方向。几年下来他发现,自己没走丢。
“我有时想,黄老师是不是也曾这样迷惘过呢?”卢鹏羽说。
朋友和学生公认:回国7年,黄大年适应得越来越好了。
这位在海外漂了18年的游子初回来时,对学校的各项行政流程并不熟悉。在他的经验里,那不属于科学家的本职工作。他利用一块空地建设的车载设备机库,因为缺少相关手续,差点被当作违章建筑拆掉。这个海归教授情急之下,躺在了卡车前的大路上。
“他不是不通人情世故,只是缺乏经验而已。”于平说。在她眼中,这个理科男周到细致。他办公桌右手边的抽屉是个宝库。出国再忙,他也总记得在免税店带礼物。女士能收到爆款色号的彩妆,男士则有各类国外食品。于平的小女儿曾收到黄爷爷送的一套粉色裙子,穿上后像个小芭蕾舞者。
团队的人事、财务、各项审批,都需要黄大年拍板。他越来越忙了,也越来越懂得适当的沟通和必须的等待。
“黄老师是一个实用的理想主义者。” 卢鹏羽想了一会儿说。
2010年,黄大年出任吉林大学“李四光实验班”的班主任。这个班级选拔本科新生,旨在培养一批地探科学的预备军。英语水平是选拔考试的重要标准之一。
这位新晋班主任常常请地探领域的国际牛人来长春,为自己的学生讲课。
“一定要出去,出去以后一定要回来。”这是黄大年挂在嘴边的一句叮嘱。
学生周文月有时觉得,老师脑海中的时间表已经超过了他的生命长度,他在学生身上寄托了一个更宏大的未来。
本科毕业,周文月定了一个特别大的题目:汶川地震的地球磁场研究。黄大年很认可:国家需要这样的研究!他清楚这个题目对于一个本科生来说难度太高,拜托马国庆出差收集数据供周文月使用。
“他就是像把我领进门,让我体验一下有价值的研究是什么样的。”她慢慢反应过来。
和时下的风潮不同,黄大年的学生从不管自己的导师叫“老板”。惜时如金的黄大年也从不吝啬和学生在一起的时间。
他们在地质宫暗黄色的水晶灯下高呼着号子拔河,在初春的巷口烧烤——黄大年还特意把车子开来挡住风,车载音响放起《斯卡布罗集市》助兴。他爱摄影,去哪里总是背着沉重的器材,指挥着大伙摆造型,一脑门儿汗。
在黄大年这里,只有一件事是开不得一点玩笑的——科研。
马国庆和周文月都见过黄大年发火的样子,平时微笑着的脸沉下来,桌子敲得梆梆响:“是不是懈怠了!”
黄大年给周文月博士论文的批注总是密密麻麻,连标点符号的错误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一次正讨论着思路,黄大年突然一把盖住摊开的论文,笑嘻嘻地问:“你别看,记得我改了什么吗?”
后来周文月才知道,黄大年少年时期与父亲通信,去信总是被批注得密密麻麻再同回复一并寄回。再相见,在广西地质学校做老师的父亲也常这样突然盖住被改过的信,说:“你别看,记得我改了什么吗?”
这个知识分子家庭的习惯和平翘舌不分的南方口音一样,跟随了黄大年一生。那是困难年代,父母下放山区,陪伴他的有李四光的故事,李四光从海的那边归来,“带回来的行李满满都是书”。
2016年11月29日,黄大年在北京飞成都的飞机上昏了过去。回长春后,他被检查出胆管癌。
这似乎是个身心永远强健的男人。他的各类获奖证书随意塞在柜子里,只有一次胜利被他一遍遍炫耀:一位外国专家来访,两人在泳池里较量了一个来回。学生记得他快乐地蹿出水面,水珠四溅。
他们在重症监护室看见的老师仿佛换了一个人,苍白,虚弱,困在病号服里。那一刻,他们才第一次意识到:黄老师不是超人,是和他们一样的普通人。
在他生命最后的岁月里,护士长常发现这位教授全身用力在思考:躺在床上背对着门,身体绷得像拉满的弓。
黄大年去世后,马国庆接手了老师一系列未完成的工程。他离开实验室的时间越来越晚,午休也总是以面包替代。师弟师妹私下觉得,这位总爱开玩笑的大师兄神态越来越像老师了,克制、着急。
周文月最近则常常整个白天都忙于接待——采访和参观的人太多。她每天特意清早起床,推迟回宿舍的时间,用早晚的时间把科研的工作补上:“怕黄老师看到我懈怠。”有时深夜寂静,走廊黑黢黢的,只有自己的办公室亮着灯,她想起黄大年常说的“地质宫里有中国地探科学的灵魂”便十分安心。
她正在稳步推进“一定要出去,一定要回来”的前半部分。这位“李四光”班学生从地质宫的窗口望出去,正是恩师少年时注视过的盛夏光景。
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 王梦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