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过去3年里,年轻的鸟类爱好者顾伯健一直试图寻找绿孔雀,但迄今为止,他只捡过它长达一米的尾羽,见过它的粪便和大爪印。那也是运气唯一一次垂青于他——2017年3月的一个黄昏,他在云南红河上游的一处河谷蹲守了几天后,从一片虫鸣中听到了绿孔雀的高亢鸣叫。
那写在汉代乐府诗里传颂至今的“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的中国大鸟,始终与他缘悭一面。
但这仅有的收获,已足以使中国科学院西双版纳热带植物园的这位工作人员欣喜不已。他很清楚,亲眼目睹绿孔雀芳容的概率只会越来越低。绿孔雀是濒危程度高于大熊猫的物种。在过去几年里,它没有飞入顾伯健的视野,却因为猎杀和栖息地丧失等因素,飞入了一份红色名录。
今年5月22日,国际生物多样性日,云南省环保厅联合中科院昆明动物研究所与植物研究所,发布了《云南省生物物种红色名录(2017版)》,这是第一个省级的生物物种红色名录。红色代表警告。
中科院昆明动物所对外透露,该所2013年至2014年的调查发现,云南的绿孔雀种群数量不到500只,这也代表整个中国的数量。
长期研究绿孔雀的西南林业大学教授韩联宪,曾在20世纪90年代和2008年前后做过两次关于绿孔雀的调查。他向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回忆,第一次调查时,乐观估计还有1000多只,到2008年就下降了一半,只有500只左右。
他估计,今天只会更少。
这可能是挑剔的绿孔雀仅存的栖息地
根据世界自然保护联盟(IUCN)的报告,这种曾广泛分布于中国及东南亚的古老物种,自20世纪以来就经历着最大危机。
2009年起,世界自然保护联盟将绿孔雀从全球性“易危”上调为“濒危”。
今天,绿孔雀在马来西亚全境、印度东北部和孟加拉国已经绝迹,在越南、柬埔寨、泰国和缅甸的大部分分布区域也难觅踪影。
中国古代不少文人墨客描写过这种高贵的大鸟,它在湖南、湖北、四川、广西、广东和云南都曾大量分布,后来逐渐退缩到了西南一隅的山林里。
顾伯健将自己捡到绿孔雀羽毛的河谷,告诉了野生动物摄影师、环保组织“野性中国”创始人奚志农。
从云南楚雄州双柏县沿省道一直向南,就到了红河干流的礼社江、石羊江和支流小江河、绿汁江河谷。旁边是双柏县的恐龙河自然保护区。
奚志农的运气要更好一些:他拍摄到了绿孔雀。
17年前,奚志农见过飞行“若顺风而扬麾”的绿孔雀。在澜沧江畔,一只雄孔雀从他身下的河谷飞过,身如云霞,拖着流光溢彩的羽翼,发出高亢的鸣叫。
那时,绿孔雀并未引起他的特别注意。他只是遗憾胶卷相机无法拍下这美好的瞬间。他举着望远镜苦苦追寻,直到那只大鸟从镜头中消失。
这一次,他所在的考察小分队静静等待了约3个小时,姗姗来迟的绿孔雀才在对岸河滩沙地上现身——两只雌性绿孔雀先后来到河边的浅滩觅食、踱步。
“长颈,直立的枕冠,两翅稍圆,尾羽颜色暗淡,平扁,稍呈凸尾状,尾上覆羽呈现非常华丽的蓝绿色。”在考察日记里,记录员兴奋地记录下每一个细节。
美丽的雌孔雀在矮树丛中若隐若现,神态不慌不忙,但河对岸的考察队却紧张异常。
奚志农此行,是为寻找绿孔雀栖息的证据。他找到了证据,却心情复杂。此处并不属于划定的保护区,这意味着保护区外,绿孔雀的栖息地仍然存在;但也意味着,绿孔雀赖以生存的这些河滩,尚未纳入保护范围,随时可能遭到破坏。
奚志农决定要“打响‘绿孔雀保卫战’第一枪”。他把保护绿孔雀看作是一种“赎罪”,为保护绿孔雀“最后一块栖息地”奔走呼吁。
韩联宪说,云南的自然保护区通常都在山坡的中部和上部,但绿孔雀基本栖息在山坡的下部和河谷的中下部,“所以保护区很难有效覆盖绿孔雀的栖息生境”。
据他介绍,绿孔雀喜欢生活在离河滩不远的稀疏山林和低矮的荒山草坡。河滩是它们觅食、求偶等活动的重要场所。热带季雨林下的河滩地势平坦,热量充足,土地肥沃,河流从盆地中间蜿蜒流过。
在河边的沙滩上,雄鸟可以展开巨大的尾屏,向雌鸟求爱。它们在此觅食,在岸边的大树上睡觉,在季雨林草木茂盛的地方筑巢。
由于开荒、水电开发等不同人为因素的干扰,热带季雨林在云南很多地区已经消失。分布在红河流域深切河谷中的季雨林,是云南目前仅存的保存较为完整的热带季雨林,也是绿孔雀仅存不多的家园。
双柏县恐龙河自然保护区,被认为是绿孔雀种群密度和数量最大的栖息地。2012年,国家林业局昆明勘察设计院编制的《云南双柏恐龙河州级自然保护区总体规划》写道:“区内分布的绿孔雀种群数量达60~70只,其野生种群数量是全省乃至全国所有自然保护区最多的。”
2014年,双柏县成立了绿孔雀保护项目。2016年开展鸟类监测时,中科院昆明动物所的鸟类专家在南部与之接壤的新平县又发现了新的绿孔雀栖息地。
此刻,被划在自然保护区外的这片河滩正面临着被淹没的威胁。下游的戛洒江上正在修建一座水电站,按计划建成蓄水后,河滩将被彻底淹没。
今年3月30日,三家环保组织自然之友、山水自然保护中心、野性中国联名向环保部发出紧急建议函,建议暂停红河流域水电项目,挽救绿孔雀最后的完整栖息地。
在信中,三家环保组织呼吁:“这封紧急建议函,事关濒危物种绿孔雀核心种群的存亡,事关我国生态红线的完整性,请务必予以重视。”
“这片河谷是挑剔的绿孔雀为自己的生存繁衍所保留的仅存的栖息地。”一家环保组织在一份报告中形容。
保护绿孔雀也是保护整个生态系统
4年前,当时还是一名硕士生的顾伯健来到这片河谷考察时,这里是一片人迹罕至的热带季雨林。
在走访村民的过程中,他意外地听说当地有野生绿孔雀的踪迹。在他的印象中,这种“百鸟之王”遥不可及。但村民不仅把绿孔雀掉落的羽毛给他看,“还说得绘声绘色,和生态学的信息极为吻合”。
也是从那次考察起,原本研究植物的他开始关注绿孔雀的生存困境。2015年毕业时,他一度考虑去北京工作,但因为割舍不下绿孔雀,最终还是选择回到云南。
让他哭笑不得的是,国内动物园里饲养的孔雀,多是蓝孔雀,或是蓝孔雀和绿孔雀的杂交种,已经没有纯种绿孔雀。孔雀家族不大,一共只有2种。“绿孔雀不是蓝孔雀,绿孔雀才是我们本土的、中国的孔雀。”顾伯健认真地说。例如,明代画家吕纪笔下《杏花孔雀图》,画的就是绿孔雀。
蓝孔雀原产于印度和斯里兰卡,20世纪初被引入中国,反而“喧宾夺主”。
虽然未曾见过绿孔雀,但他清楚两种孔雀的区别,“它们自然分布区隔得很远,是完全不一样的两种动物,形态、生活习性都不一样。”
他认为,绿孔雀更加美丽,头顶一簇高高的冠羽,有着修长的双腿和美丽的绿色鳞片状羽毛。开屏时,尾羽在不同角度光线的照耀下,闪现着变幻多端的金属光泽。绿孔雀的雌鸟除了没有华丽的尾屏外,五彩羽衣与雄鸟相比毫不逊色,不像蓝孔雀的雌雄个体差异极大。
在素有“孔雀之乡”美称的云南,专门为绿孔雀建立的保护区并不多。令人尴尬的是,有的为绿孔雀而建立的自然保护区,已多年没有绿孔雀的踪迹。
在顾伯健眼中,呼吁保护绿孔雀不仅是因为它自身的美丽和脆弱,更因绿孔雀作为一种“旗舰物种”,有着独特的号召力和吸引力。保护绿孔雀不仅是保护单一种群,更是对一个生态系统的保护和重视。通过保护绿孔雀,可以保护它的栖息地,以及与它相伴而生的大量物种。
比如,在四川西部山区的13个大熊猫自然保护区,和大熊猫相伴而生的金钱豹、金猫、斑羚,以及各种各样的动物、植物,都得以平平安安地存活下来。
红河这片热带季雨林里,生活着绿孔雀的许多“小伙伴”,比如黑颈长尾雉、白腹锦鸡、白鹇、原鸡、中华鹧鸪。“就连国家一级保护植物苏铁,在这里都有好几种。”在这里做过长期考察的顾伯健对此了然于胸。
《云南双柏恐龙河州级自然保护区总体规划》显示,该保护区“生物多样性极为丰富,其次,保护区多样、完整和保存完好的植被系统,恐龙河自然保护区保留的季雨林是我国除西藏墨脱外纬度最北的,有着极为重要的科研价值。”
“从生物多样性的角度来讲,具体到每一个物种,不觉得损失一个有什么关系,但是很多物种一个接着一个损失掉了,生态系统的网络就不全了。”韩联宪解释。
一个“微不足道”的水电站和一个珍稀物种
顾伯健喜欢拿绿孔雀和大熊猫的保护作比较。大熊猫的栖息地海拔较高,如秦岭、川西山脉,人口密度低,土地不利于耕作,人为干扰相对较少。
但绿孔雀“不喜欢爬山”,喜欢栖息在海拔1500米以下的亚热带半湿润常绿阔叶林、针阔混交林和热带季雨林。它们喜欢开阔的平原、缓坡、河谷,这些地方往往也是人类活动频繁的地区。
在调查中,韩联宪和他的学生常常听到这样的故事:与人类住得近,绿孔雀喜欢刨食地里谷物,农民损失非常大。一些农民为了保护庄稼,会在绿孔雀的饮水区或觅食地喷洒农药,或投放农药浸泡的谷物,导致成群的绿孔雀死亡。
在所有威胁中,栖息地的破坏是最大的。适宜绿孔雀生存的河谷一点点被人类活动吞噬。热带季雨林被砍伐,原地用于开垦种植热带经济作物。而水电站的修建,又令绿孔雀的栖息地面临被淹没的困境。
在奚志农拍到绿孔雀的那个河谷下游,装机容量为27万千瓦的戛洒江水电站工程进行得如火如荼。沿着深切河谷半山腰铺设的土路上,繁忙运送沙石的车辆扬起灰尘,发出刺耳的噪音。整个河谷正在经历一场翻天覆地的改造。
在发给环保部的紧急建议函中,三家环保机构指出,这意味着中国尚存的面积最大的绿孔雀栖息地将遭到全面破坏,绿孔雀或在短期内区域性灭绝。
根据环保部公示的《云南省红河(元江)干流戛洒江一级电站环境影响报告书》,戛洒江一级电站蓄水后正常水位线是675米,而上游恐龙河保护区小江河与石羊江河谷底部的海拔是623米。
2014年公布的这份报告书称:“电站施工可能迫使该物种(绿孔雀)放弃紧靠江边的觅食地点,但江边地段人为干扰强烈,其活动几率小,因此,不会影响该物种在当地生存和繁殖。”
据媒体报道,中科院昆明动物所研究员杨晓君曾表示,目前学界对绿孔雀研究还很“粗线条”,停留在对其种群数量、分布状况层面。大型水利工程的修建会产生哪些影响,这些影响是否在可接受的范围内,学术研究尚属空白。
韩联宪认为,水电站应暂缓施工,应对当地的生物多样性做一个详细的调查和评估,了解有多少有价值的生物,再来决定如何调整。对其他有绿孔雀分布的地方,也应调查清楚,采取有效措施,促使现有绿孔雀分布地点的数量增长。
记者致电咨询戛洒江一级水电站的施工方——中国水电工程顾问集团新平开发有限公司,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工作人员表示,水电站修建仍在按计划进行,预计两三年内完工。
90后小伙顾伯健对于绿孔雀保护仍抱有一定的信心。他安慰自己,中国野外朱鹮一度只剩下7只,经过30多年的抢救性保护和繁育,如今恢复到2000多只,而绿孔雀还未到朱鹮当初的困境。“关键还是认知,责任心。”
但奚志农并不乐观。“也许过了今年,因为一座水电站,中国绿孔雀将永远消失。”
奚志农曾回到过他17年前邂逅绿孔雀的另一处河滩,才发现当年孔雀飞过的河滩早已淹没在一个水电站回水区的水下。“它曾经栖息的山、觅食的地方,还有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都没有了。”他深深叹了口气说。
今年6月,北京地铁站台上首次出现了保护绿孔雀的公益广告。巨大灯箱上,一只长腿绿孔雀警觉地立在灌木丛中,一旁“中国的野生绿孔雀仅有不足500只”的大字触目惊心。
那是绿孔雀,一个古老物种的求救信号。
奚志农告诉记者,他们的紧急建议函发出后,环保部曾召集三家环保组织和水电公司面对面。当他问起“27万千瓦装机量的水电站对于整个电力公司而言是什么体量”时,对方回答的是:“微不足道。”
这是令他悲愤的地方:一边是一个企业“微不足道”的项目;另一边是一个国家的唯一“活着的凤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