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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08月09日 星期三
中青在线

“尬舞皇帝”的尴尬人生

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 程盟超  来源:中国青年报  ( 2017年08月09日   10 版)

    “红毛皇帝”顾东林和徒弟合影  程盟超/摄

    顾东林和粉丝合影

    作为“皇帝”,顾东林要钻过两栋楼间半米宽的缝隙,才能到达自己的领地。

    没有鲜花,没有掌声。在这里,一群人随意摇摆,跟着电音颤抖,不用在乎舞姿美丑。借助直播软件,这些看起来毫无美感的随性舞姿被冠上“尬舞”名号。顾东林是郑州“尬舞天团”的灵魂人物,因为扎眼的红发和霸气的舞姿,他在直播平台上被数十万粉丝称作“红毛皇帝”。如今,“皇帝”的心愿很简单——有一块空地能继续跳舞。

    对于这个离过两次婚,住在城中村危楼里独自拉扯女儿的单亲爸爸来说,“尬舞”既是发泄自己的通道,也是证明自己的舞台。

    上世纪80年代从部队退伍后,他就一直靠给人理发为生。那头红色头发,也是为了招徕顾客烫染的。农村老家的妈嫌丢人,过年再不让他回家。

    他第一次跳舞在8年前。那时,第二任妻子受不了和他生活,跑了。顾东林每天清早自己生闷气,“越琢磨越想哭”。他每天跳舞跳到出一身汗,晚上回家躺在床上才能睡着,“这种感觉类似嗑药”。他刚开始只跳交谊舞,后来觉得“不够劲”,开始去舞厅蹦迪。再后来,直接招呼着舞伴带着音响到公园蹦,有了“尬舞”的雏形。

    8年后的今天,曾经给他带来安慰的“尬舞”让他陷入新的烦恼。公园开始驱赶他,观众羞辱他。顾东林扯着嗓子和警察讲理,想说明“尬舞”并不低俗。有的时候警察不再和他废话,只把警车的警笛声放到最大,硬生生压过音乐声。没办法,“皇帝”从此只能找警车开不进来的犄角旮旯跳舞。

    最后,顾东林的领地,只剩下郑州市人民公园的铁围栏和小河沟间不到百平米的夹缝。在这里,他动作刚劲,甩动的胳膊像旋转的风车,绝对吸引眼球。

    顾东林很早就是“人民公园跳舞群”的群主,他社交账号的名字就叫“疯狂的舞者”。顾东林说,成为群主是因为他受信任和爱戴。可跟着他跳了七八年的舞伴却回忆,其他人都有事业或家庭,只有他比较闲。

    无论如何,他的负责有口皆碑,招呼大家跳舞,聊天,聚餐,把大家聚起来,至少他自己不那么难受。

    2016年的直播大潮把他卷到公众的面前。年轻人把他的舞姿发到网上,渐渐地,他头顶那几缕红头发成了标志。郑州大街上,人们开始认出他,求合影,“每天都有十几个”。

    他上了省级电视台的选秀节目,北京一家传媒公司邀请他拍视频,也让他受宠若惊。尽管并没有报酬,可公司管了他来回车票,“还在三环定了很好的酒店,七天连锁酒店”。

    顾东林觉得自己成名了。今年过年那几天,他在直播软件上盯着自己“尬舞”的视频浏览数上升。他一个一个数下来,最多的一天,16个视频上了热门。他高兴地心“砰砰”直跳。北京、上海、兰州的粉丝开始踏进他那间老、破、小的屋子,有的人就为见他一面,有的人中午请他吃顿饭,感谢他带来的快乐,下午就匆匆赶回去。

    走红冲淡了他的寂寞。在这之前,他的人生只能蜷缩在郑州两间不见阳光的屋里。屋子的地上淤积满黑灰,角落堆着垃圾。顾东林喜欢在这里给女儿做好吃的,可老屋没换气扇,放上一把花椒,屋里的人都流眼泪。

    如今,这间屋子挤满了各式各样的人。上个月,一个五大三粗的东北爷们儿在广场上给他磕头,拜他为师。他更得意的徒弟是五个孩子,其中三个男孩来自四川大凉山。顾东林给他们赐名“五虎上将”,让他们成了自己直播间的主角,还管上吃住的花销。

    每天中午,顾东林都炖一锅肉给他们吃。小屋子只摆得下一张破旧的折叠桌,挤不开这么多人,顾东林的女儿从此上不了饭桌,他自己也只能端着碗站着吃。可他还是高兴,说“8年了,从没想过这么一大家子人热热闹闹吃饭”。

    为了“热闹吃饭”的梦想,顾东林做过许多努力。他早早出来打工,因此和留守在农村老家的第一任妻子感情破裂。他在理发店忙,第二任妻子又跟着别人跑了。他开了好几个理发店,最好的两个送给了和前妻生的儿子们,自己的店一家又一家遭遇拆迁。

    顾东林的事儿,几乎没一件顺利的。“尬舞”的名字随着媒体报道走红全国,顾东林越听越难过——人们都在讥笑这个舞,他也不想自己的舞和“尴尬”扯上关系。

    好在他去网络上检索消息,很快从一个并不权威的贴子上找到安慰。贴子说“尬舞”的意思是“斗舞”。他完全接受了这个解释,还希望记者普及“尬就是斗”,“不想让没文化的人继续误解。”

    顾东林反复向记者引述人民公园园长的言论,“你们的舞被直播毁了,你本身还不错。”这是他听过“官方”唯一的“认可”。这几句管理者随口说的话也是他重要的信心来源。

    顾东林在自己小小的舞蹈帝国里树立了权威,可在更广阔的网络上,他却很难如愿获得尊重。自己操作起直播,他才发现网友们其实就喜欢“丑的”,自己做什么事都会被骂。有的人实在没理由,就直接骂“这么老了还出来丢人现眼,为老不尊。”

    顾东林气得脸通红,除了反过来诅咒“你全家都要遭报应”,他开始迫切地展示生活的方方面面,试图向网友证明自己。

    晚上带舞伴们吃个夜宵,他架起直播架,以为是好事,结果屏幕里的弹幕大多是嘲讽,说“全是素菜,真抠门”。中午炖了热乎乎的鱼汤给孩子们吃,他不顾刚一出锅烫手的劲儿,端着盆就送到手机前让大家看看,结果评论又飘出来,“有钱养这些野孩子,还不如给你女儿补补身子。”

    顾东林几乎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对的。为了让孩子们吃得好些,他自己尽量吃剩饭,有的隔夜菜都黏在盘子上,他也一样往肚子里咽。跳舞要忙的事情多,他就把仅有的一个理发店承包了出去,自己只留下四成收入,“留点钱够女儿读书就成”。

    他拿出浑身力气让网友高兴,甚至不惜放弃“尬舞”本身。不少粉丝说他们的舞不整齐,不好看,顾东林就给徒弟们下指令,给每场舞安排固定的阵型,在场外打着手势指挥。

    不少粉丝来给大凉山的三兄弟送吃的穿的,顾东林觉得特有面子。可这两天,又有粉丝以送东西为由,让孩子们去自家店跳舞。顾东林暴怒,觉得感情被欺骗,被瞧不起。回来和孩子们说,“从此捐助都不收了!不要饭!”

    他带着几个孩子走的路,他自己也一点谱儿都没有。手里举的平衡木,一端是“关注”,一端是“尊严”。他想努力保持平衡,却依旧不可逆地向一端倾斜。

    他言之凿凿地说之前尬舞团的装疯卖傻很低级。可为了与竞争对手拼人气,团队提议直播队里精神不正常的两人回老家上坟的场面,他想了半天,最终没反对。其中一人趴在母亲的墓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鼻涕几乎要垂到地上。直播间充满了兴奋的评论,“666”不断地从屏幕前闪过,顾东林阴着脸,什么都没说。

    一摊混水中,顾东林已经逐渐明白“炒作”的真谛。在之前的所有报道里,实际才50多岁的他都以60多岁的年龄示人,原因只是“老年人跳舞更有噱头”。

    “五虎上将”骑着摩托车到路口,会突然停车,站在车上跳热舞,引起众人围观,造成交通堵塞,急得后面的大婶破口大骂。顾东林承认,这也是他的策划。可他又怯生生地问记者,“这个主意好不好”“要是不好,我们再也不做了”。

    他如今的舞蹈,已经不再是过去的“尬舞”。“红毛皇帝”主动放弃了他的领地。他和徒弟们不再随意摇摆,他们的眼睛如今要时刻盯着面前架起的一台台手机。就像顾东林说的,他自己快乐不快乐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观众开心不开心。

    在他小河沟旁的领地上,开心是最容易弥漫的气氛。闷热午后的短暂休息时间,直播间里飘着弹幕,现场围观的人群摩肩接踵,嬉笑打闹。唯一不够开心的似乎只有主角们:疲惫的大凉山男孩们瘫在河堤边,年轻的女徒弟也在转头瞬间露出极度不耐烦的表情。人群之外,顾东林用手背抹着脸上滚满的汗珠,眉头紧锁,露不出一点笑容。

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 程盟超 来源:中国青年报

2017年08月09日 10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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