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下旬的一天,在北京大学国际医院,天还没亮,张洁一家人就围坐在靠窗的病床边,什么都没吃,也没有说话。
一辆不锈钢手术平车驶来,推走了张洁14岁的女儿朱子琪。张洁紧紧追着车,直到手术区那扇白色大门缓缓闭合。她没敢和女儿告别。
从出生起,朱子琪就一直无法摆脱巨大神经纤维瘤这个怪兽。刚开始,它只是锁骨皮肤上的一小块红斑。后来,它逐渐扩大、隆起。10岁时,医生为她切除了左胸前的肿瘤。不到一年,在她原本纤细的脖子上,另一个瘤子又冒了出来,来势更加凶猛。它像气球一样膨胀,很快便压迫到神经、声带,甚至气管。
这个小姑娘的声音变得沙哑,说话时喉咙里传出嘶嘶声,就像从一口枯井中费力地抽水。她的呼吸也日益困难,常常彻夜咳嗽。可以预见的是,如果不做手术,这个14岁的生命已进入紧张的倒计时。
但手术风险让众多医院望而却步。颈部是人体最为脆弱的部位之一,血管及神经非常丰富,而且这个直径约10厘米的肿瘤,紧紧裹住了朱子琪颈内动脉及静脉,它们直接参与大脑血供。死亡、偏瘫或变成植物人,都是很可能出现的结果。
张洁一家想赌一把。他们带着女儿四处求医,从河南老家奔赴省会,再赶到北京。有一家医院勉强切开了肿瘤,见到了怪兽的真容。接着,他们缝上了伤口。
北大国际医院,是张洁最后的希望。这家开设不到3年的三级综合医院,位于昌平地区,以多学科协作处理复杂病例见长。经过仔细的检查、会诊和辩论,这家医院的颌面外科及介入血管外科,最终决定联合为朱子琪实施手术。
8月21日早上9点,在经过医院层层审批,并征得家属同意后,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被允许进入手术室,目击这台风险极高的手术。
将栓塞剂注入肿瘤血管内,阻断它的血流交通
按照医生的指示,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换上了淡绿色的手术服和拖鞋,戴上了一次性手术帽和口罩。更衣室里有许多禁忌,比如换下的衣物不能碰到地面,“万一谁的鞋底沾着血呢!”
整个手术区空旷静谧,如同科幻片中神秘的实验室。穿过一条幽长的走廊,手术室在F2区。
“滴……滴……滴……”的响声回荡在手术室内,那是朱子琪心跳的节奏。血压监测仪上的数字在70~100之间波动着。
麻醉已经完成。剃去部分头发的朱子琪,躺在金属架搭成的手术台上纹丝不动。她的口腔中插着导管,连接着呼吸机。只有仪器上变化的数字,显示这个女孩仍活着。
手术台上的她,与两天前判若两人。那时,她坐在病房里,穿着破洞牛仔裤,扎着马尾辫,不时低头用手机和同学聊天。在这场与疾病的斗争中,她表现出与年龄不相符的淡漠。她知道肿瘤的学名,能准确描述自己的病史,时常在网上搜索信息。在外人面前,她不轻易流露情绪,甚至埋怨母亲“就知道哭”。
对这场手术,她并不畏惧。她唯一担忧的,是错过初中开学的日子。手术原本定在前一个周一,但由于血源紧张,被迫往后推了一周。
9点25分,战斗终于开始。
先锋部队是介入血管外科医师。他们套上暗红色铅衣,那是他们的“盔甲”,能有效保护重要器官免于辐射。不过,他们的头部及四肢,仍将暴露在X光的照射下。
其余医护人员退出手术室。主刀医生张建国教授及口腔颌面外科主任张益,坐在铅门后的监控区里,等待介入栓塞术实施。隔着铅玻璃窗,他们能窥见手术室内的一举一动。
一根穿刺针扎入朱子琪右腿根部。医生手中握着一根套着导丝的导管,小心翼翼地让它钻进股动脉中。这套比头发丝粗不了多少的工具,是介入血管外科医师对付怪兽的武器。
他们的策略是,先斩断怪兽的粮草供给。也就是说,将栓塞剂注入肿瘤血管内,阻断它的血流交通。如果通向肿瘤的血管被堵死,手术中的出血量将大幅减少,风险也会大大降低。
他们先往朱子琪的血管内注入了造影剂。这种液体能顺着血管奔跑,却无法被射线穿透。在X光照射下,血管能在屏幕上留下“墨染状”的影像。
“哇,真够复杂的!”张建国和张益凑到屏幕前。在片子上,那头怪兽的身影庞大扭曲,内部的血管密集杂乱。
“外科大夫研究的是地面上的建筑,介入血管外科大夫研究的是幽暗的地下水管道。”在休息区内,一位医生解释道。他们将沿着朱子琪体内错综复杂的管道,一厘米一厘米地向上探,直到抵达怪兽老巢。这并不容易,很大程度上,得凭借经验和手感。
更加艰难的是,朱子琪的血管,比成年人的要细。考虑到儿童导管非常昂贵,她家经济状况不好,介入血管外科决定使用最细的成人导管。
手术室里,医生正一寸一寸地进入怪兽。对于朱子琪的肿瘤血管来说,这根导管还是太粗,前进十分艰难,稍有不慎,便可能刺破血管。实施介入操作,要对人体内每一根重要血管了然于心,还要踩住仪器下的踏板,打开X光借助现代科技“探路”。同时,他们一次次地进出手术室,与手术医生沟通。在监控区的屏幕上,巨大的深度墨染团越来越小。
栓塞已进行了3个小时。在休息区,气氛变得有些沉闷。有人在电脑上浏览病例资料,有人对着造影图研究血管结构。一位医生告诉记者:“如果栓塞不成功,根本就没人愿意做接下来的手术,这种是会死人的。”
12点40分,铅门再次开了。介入血管外科大夫走出手术室,如释重负地说了一声:“结束。”
“我们准备。”张益立刻从椅子上弹起。
很多叱咤风云的外科大夫都折在这个病上
进手术室后,一位医生先摸了摸朱子琪脖子上的肿瘤。
“嗯,变小了,稍微软了。”他喃喃道。看来,对怪兽的饥饿战略奏效了。它不再那么猖狂。
主刀大夫张建国显得很放松,看得出来,他久经沙场。“猜猜手术会持续多久?会出多少血?”这位颌面外科教授医师问大家。“我猜3个小时就能搞定,出血不超过600毫升。”
许多医生将这例手术评定为“极高危”。首次对朱子琪进行多学科会诊时,一位教授直言不讳,“瘤子里面可能都是血窦,切开像鼻涕一样,很有可能止血止不住,下不了台。”另一位教授皱着眉指出,“很多叱咤风云的外科大夫都折在这个病上。”
戴着金丝老花镜的张建国坚持认为,“患者现在能吃能喝,但未来发展下去,一定会出现呼吸阻塞和吞咽障碍,治疗将越来越困难。现在是很好的手术时机,只不过要合理设计手术方案。”
已经60多岁的张建国,用消毒液洗完手,戴上无菌橡胶手套,接着穿上了淡蓝色手术罩衣。助手在朱子琪的脖子和面部,利索地涂上了棕黄色的碘伏。在那个仍然鼓起的肿块上,一个用黑色记号笔画上的小圆圈格外显眼。那是给怪兽的标记。
和它的正面交锋即将开始。
张建国手持小巧的手术刀,轻轻划开柔软的皮肤,露出苍白色的组织。电刀冒出细烟,“吱……吱……吱……”的噪声在手术室中持续响起。一位助手站在他身侧,紧握吸引器,快速吸走渗血,清晰露出术野。另一位助手拿着镊子,将卷起的皮肉向上夹起。
随着电刀的深入,颈部一层层被剖开。终于看见瘤子了。张建国不时发出指令,“电刀加大!”“备好橡皮圈!”“大镊子伺候!”
很快,一块拳头大小的肿瘤被切除,落入泛着冷光的金属盘中。
张建国拿着手术刀,继续向肿瘤更危险处厮杀。空气中弥散着皮肉烧焦的气味。他激励助手说:“来,匍匐前进,走一公分是一公分!”
终于,他找到了肿瘤靠近颅底的边界。那是术前大家预估最危险的区域。他自信地向同事们宣布:“上界没问题,出血量也不会太大,术前最大的担心不会发生。”
“但是新的问题来了。”张建国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沉,“颈总动脉已经被侵犯了。”
在这片险象环生的战场上,适时撤退,比保持进攻重要得多
张建国看到,这根原本富有弹性的血管,已被肿瘤挤压成大大的弧形。动脉壁也被肿瘤侵犯了,变得相当脆弱,就像生锈腐蚀的管道,稍有不慎便会破裂,直接致死。
控制内脏感觉的迷走神经变得比通常粗了数倍。一位医生说:“说不定病变就是从这儿来的。”
张洁和家人正守在手术区外。一家人坐在塑料椅上,没有任何交流。张洁的目光不敢离开手术区的大门,孩子奶奶嘴里重复着“阿弥陀佛”。
手术室内,张建国和助手正面临最艰难的抉择。如果瘤子不切干净,意味着未来可能复发。如果继续深入,一旦伤及颈动脉,很可能血流喷溅。那是许多外科医生见过的惨烈场景。几番讨论之后,他们决定,“牺牲迷走神经,但是颈动脉得保护起来。”
“要安安全全地下台,这是底线。”张建国下定决心。他们切掉了98%的肿瘤,留下了部分粘连在颈动脉上的瘤子,准备采用后续手段解决。在这片险象环生的战场上,适时撤退,比保持进攻重要得多。
下午3点08分,手术进入收尾阶段。
站在张建国旁边的护士,突然向后闪了一步。她的脸刷地变得惨白。血正从脖子幽深处的洞口往外涌。
一根较大的分支血管破了。在手术中,无法预见的出血相当常见。
“看来得给你点颜色瞧瞧了!”张建国提高了音量。他和助手立即用纱布止血,快速缝合血管。
血止住了。怪兽被制服。
助手们开始用氯化钠注射液清洗创面。一根小指头粗的动脉,逐渐暴露在空气中。“砰……砰……砰……”它有力地上下跳动着,节奏和心跳一模一样。亲眼见到正在搏动的颈总动脉,对许多年轻医生来说,是头一遭。
医生缝起伤口,护士清点纱布,29块鲜红的布团摆在一起,像一朵朵血色的玫瑰。金属盘里搁着3块切下的肿瘤。麻醉大夫查看了出血量,刚好600毫升。医生们议论,手术“意想不到地顺利”,而且总花费也比计划的少许多。
张洁一家仍守在手术区外。一整天,他们没吃过东西。
下午5点多,那扇白色的大门缓缓打开,朱子琪躺在手术车上被推出,接着被转入重症监护病房。医生尚未将她从麻醉中唤醒。不管怎样,女儿还在。张洁松了一口气。她走出医院,吃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
两天后,朱子琪回到了普通病房。她戴着怪异的颈部固定器,脖子无法扭动,但身体其余功能一切正常。这个14岁的女孩恢复了畅快的呼吸,说话声音不再那么嘶哑。她焦虑地催促母亲:“赶快跟学校联系。”肿瘤未被完全切净,她仍需接受后续治疗,但怪兽至少被暂时击退了。
(为保护采访对象隐私,文中朱子琪和张洁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