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是社会的缩影,但每个个体又那么千姿百态。一个人永远不能代表一群人,但旁观者却能从这个人窥探这群人。
我在美国读书时,恰有一个机会,走近两位可爱的老人。
十几年前,他们搬到女儿生活的小城,希望自己可以成为3个外孙女成长中的一部分。从牵着她们滑雪板的绳子、陪她们搭木屋雪堡,到烤好饼干、发一个短信,在门口迎接驾车前来顺路带着男友的孙女,共度慵懒的下午时光。如今小不点们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老大已经离家去读大学,念高中的另两个外孙女也不再有时间常常来往,老夫妻开始考虑回到曾经住的地方,在这人烟稀少的西部翻开人生中新的篇章。
这对年近七十的老夫妻当年离开女儿一家的城市,驱车近300公里,回到老太太长大的地方。他们从买地开始,在一望无际的郊野盖起一栋自己的房子。
两位老人传统而善良。为我这位非亲非故的异乡人用里程换了机票,邀请我来度春假。他们带我爬山、看湖,参观他们裸露着原木的新房子,逢人便介绍:“我们将她看作是我们的另一个孙女。”
我不是唯一享受过此高等待遇的客人。老人曾到中国教书几年,所有曾经的学生、朋友、同事,只要来美国,都尽量邀请来家做客。他们对生命中每一位过客都无比真诚,尽可能地为他们提供方便,给予帮助,打理好连客人自己都想不到的细节,丝毫不求回报。近几个月,他们租住在出游的邻居家,方便监管自己房子的建设。他们将邻居的房子到处铺满毛巾,沙发、地毯、抽屉搭手处……还将主人的瓷盘瓷碗收起来,另买了碗碟,为了防止弄脏弄坏别人的房屋,让去南方过冬的主人们春天回到一尘不染的家。
老太太年轻时是全职太太,全家四口靠丈夫一人的工资过着简单清贫而幸福的小日子。他们笃信,孩子们应该更多接受父母而非他人的教育,于是一定要做到两个孩子放学推门进家有妈妈迎接。老太太幸福地回忆中学时充满青春活力而古灵精怪的小女儿每日回家滔滔不绝地讲学校发生的故事。大儿子则更深邃,“我每天必须想好一个适合的问题问我的儿子,只要问对了,他就会突然激动,话题像洪水一样涌出来,但如果我没问对,他就大多沉默。所以我每天绞尽脑汁想呀想,希望今天能点击到正确的机关。”
站在冰川融雪的小溪旁,老太太半抬着头望着翠绿的松柏感叹,“我喜欢我们曾经的生活”。我问老太太,她是否觉得作为母亲她就要牺牲她的工作来照顾家庭是件不很公平的事。她回答,她享受而珍惜与孩子相处的时光,她将之视为做母亲的特权。她强调当今人们都欲望太多,在努力获得许多其实并不必要的东西,例如很多辆车、大房子、长假期和旅游。这些金钱和时间都应该投入于孩子的教育,言传身教给孩子价值观和处事方法。一家人其乐融融过着最朴素的生活便是所能给予幼孩最宝贵的财富。
但同时他们并不是中国传统意义上很宽容的人。
两位老人对同性恋和堕胎深恶痛绝。
而在4个月之前,我与他俩17岁的孙女恰恰聊到过堕胎的问题。2000年出生的姑娘,胸中满是新世纪的观念与理想。她义愤填膺地说:“被强奸是女孩子的错咯?”我想起大学入学教育专门有关于酒精和性的网上必修课程,里面多次重复,不管你是在半夜几点独自出门,怎样穿着暴露,是否喝了酒,被强奸都不是女孩子的错;有多少受害者在恐惧自厌中度过了几年甚至几十年而不敢对旁人、甚至家人提起,让魔鬼逃脱惩罚,让自己得不到救助。
她认为,有那么多被强奸的女孩在自己还是孩子的年龄被迫怀孕,她们自己还有学业还有前程呢;犯错的男孩子可以全身逃离,凭什么让已经是受害者的她们中断自己的学业,放弃自己的未来,在花样年华去生下一个孩子,担起两个生命的责任,从此领着最低工资操心起柴米油盐酱醋茶?老人与孙女观念的差别正是美国半个世纪社会舆论的转变。老人则认为,女孩被强奸自己要负不可推卸的责任。如果女孩被强奸了又去堕胎,那属于罪上加罪。
老太太与丈夫相识在大学,丈夫长她两岁,化学专业,毕业后进了一家著名的化工公司,移居相邻的州。老太太读完大二就随丈夫离开了校园,二人结婚,计划生子。老太太说,当时她理所当然地为婚姻放弃了学业。因为她知道就算到了另一个城市,只要她愿意,她也可以很方便地转学,继续她的学业。但其实更重要的是美国上世纪60年代末女性的社会地位中作为丈夫附属品的成分仍占大部分。
老太太教育孩子严格,尤其是对孩子们整理内务几近严苛。女儿后来回忆老太太有着洁癖一样的生活习惯,对孩子们室内稍微凌乱的摆放极易大发雷霆。
老太太在外人面前一团和气的眉宇后并不是个好说话的母亲,有着对孩子刻板而严厉的要求。因为丈夫的宠爱和平日简单的社会关系,老太太未被生活磨了性子。三十几岁时为了带儿女参加规定不让带小孩的旅行团,她会耐心和善而有礼貌地一次次打电话询问;四十几岁时来中国教书,她给了学生们远高于一般规定比例的优秀率,而被管理者要求为每一位得A的学生写一份说明解释这个人为什么值得这个分数,她连续熬夜几晚为几十位学生都写了不短的介绍信;如今这个年纪造房子买原料,她一家家对比后到最心仪质量的商家细细讲价,宽厚着微笑地为人家分析降价的好处;我在的时候,她笑嘻嘻地为我演示拿餐具“最方便”的方式:把从烤箱里拿出的碟子推到大理石桌面边缘,再绕过厨房入口,从背面再次端起盘子走到餐厅(她的理由是虽然要放下再拿起,但可以减少5秒钟端盘子的时间),如果我照做她会乐成个孩子。她慈眉善目的乞求或说服中有意无意隐藏着她的倔强与任性——她会用尽一切符合教养的方法直到她达到目的。
从这对老夫妻的过往可以勾勒出美国那代人中一个群体的观念与人生。这类人经历过物质匮乏的清欢,也享受了自己努力创造的讲究生活;他们看世界带有一定局限性,将自己的经历倔强地套在所有人身上,而导致无法理解很多人的抉择。但他们轻易并不表达,和声和气地与世人相处。
我能感知到,关上房门,二人心中那天真的鸟语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