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西学者奥利弗·施廷克尔的近著《后西方世界》问世不久,其中文译本《中国之治终结西方时代》(宋伟译,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17年10月)很快就出版了。原书全名直译成中文,应当是《后西方世界:新兴大国如何重塑全球秩序》,书中作者确实是针对主要的新兴大国展开论述的,起码包括金砖五国之一、作者自己的祖国巴西。不过,翻看全书,作者论述的中心确实是中国,因此中文译本的书名也说得过去。
这本书的篇章结构是近年读者耳熟能详的一种叙事进路,与人们的经验感受较为切近。全书三大块中一块叙述西方崛起而建立“西方秩序”这个时间节点前后的历史;另一块叙述以中国为核心的新兴大国的崛起所导致的权力迁移,重点落在中国在硬实力、软实力上的迅速增长上,并在中国崛起的叙述中勾画中国在金融、贸易和投资以及安全、外交和基础设施上如何引领国际新秩序;再一块叙述“后西方时代”的来临,以及以中国为核心的新兴大国如何凸显其国家力量。全书在强烈期盼“后西方时代”降临之时,对新兴大国的隐忧也袒露无遗,从而给出了新兴大国真正重塑世界秩序的种种条件。这正是此书严肃性的一个表现,否则这本书就不值得重视了。
全书有一系列提法颇具启发性,一是作者对现代世界秩序的基本陈述模式(即西方普遍主义、非西方特殊主义)表示严重不满,西方国家似乎天经地义地居于主导世界的地位。这种中心—边缘的陈述在非西方国家中也存在,因此一种多极化的陈述模式才趋近真实,也才更有利于维护世界和平。
二是明确提醒读者留意,非西方行为体在国际政治、扮演角色和全球公共品供给上,发挥出愈来愈吃重的作用。在一种“受控性对抗”的国际格局中形成的“不对称双极性”,会对全球秩序发挥重要影响。
三是经济上已经出现不同于西方阵营的“其他势力”,中国是其中的代表。作者坚信,像中国等新兴大国在硬实力日强、软实力随之硬起来的时候,一定会改变今天的国际局面。
四是新兴大国尤其是中国,正在迅速发展的进程中默不作声地打造与现行国际秩序同时发挥作用的“平行秩序”。假以时日,像金砖银行、亚洲基础设施银行、世界信用评级机构、中国银联、人民币跨境支付系统、金砖国家间组织,将会发挥重塑全球秩序的作用。
五是新兴国家尤其是中国,目前仅仅是想改善自己国家在国际组织中的处境,或寻求优化国际组织的国家作用。
六是中国的迅速发展,一定会促成一个重心偏向中国的亚洲,中美之间的摩擦一定会增加。不过,亚洲国家对中国经济发展的倚重不会促使这些国家反对中国,美国遏制中国的战略难度明显增加。中国能否在内外挑战中接过引领全球的角色,已经成为一个促人思考的现实问题。
这本书处处不加掩饰地指出,多极世界的出现让西方中心主义基础上生成的全球秩序无法轻松快意地维持下去,“替代秩序”正在浮现。当下西方一定也要认识清楚,由于非西方世界的迅速发展,它们已经不能再粗率地行使管理全球的权力,而必须寻求新的合作机制以适应“后西方时代”的到来。
西方国家建立的全球秩序一是忽略了西方文明有其东方源头,二是欧亚势力转移不过是一个历史阶段意义上的发展缓急结果。西方的这种现代自大,犹如中国的传统自大一样,都需要在多极化格局中矫正,只是由于西方国家的现代自大直接影响当今全球秩序的理性建构,其矫正必要性就显得更加紧迫,尤其是在非西方国家如中国引人瞩目地获得当下的长足发展之际。
全书的叙事最支持中文译本译名的理由,就是作者特别强调的中国崛起之作为“经济多极化进程中最核心的要素”。
首先,它与中国GDP持续的高速增长有着密切关系。
其次,与中国近期的发展路向紧密相关:绿色中国呈现出一种更健全的发展理念,应对人口结构压力的举措让中国适时调整有关政策,整个国家的创新能力在明显提升,而流行的“中国崩溃论”一再不攻自破,中国努力管控经济转型的风险。这些因素,都可能是维持中国继续增长的动力。
第三,与中国尽力改善国家软实力的努力相联系。中国等新兴国家都在努力改善国家形象,着眼于设定新的全球议程,打造全球顶尖大学。更将这些尝试与新兴国家间的合作机制建构联系起来,促使国际贸易与外交关系出现新的苗头或发展路向。
作者力图向人们表明,“后西方世界”已经浮现:迅速发展的新兴大国,正在广泛质疑既定全球秩序中西方国家的特权,一种全球竞争性多边主义日益主导这些国家的国际思维。在利马、在达沃斯,中国领导人对全球化所表现出来的积极态度,远远不同于一些西方国家领导人那种对全球化的抗拒姿态。金砖国家表现出的金砖力量,以及中美建立新型大国关系的进程,都让人对“后西方时代”的全球秩序心怀期待。这可是十几二十年前国际社会所没有认真思考过的问题。
作者对新兴大国重塑全球秩序的前景也表达了一种克制:一方面他明确设定了“中国会接过引领全球的角色吗?”这一论题,另一方面又明确指出,不仅是中国,而是所有新兴大国都面临一个爆发式增长之后的发展变缓挑战——经济的持续发展与政治上的走向不定,增强了人们对新兴大国重塑全球秩序的忧虑。他尤其中肯地指出,中国发挥前述国家作用所“面临的内外挑战将是艰巨的。中国要做的并不是独自应对世界上最复杂的挑战,而是要建立起维持尽可能包容的秩序,避免别人担心中国的崛起。”这是对中国确定国家崛起战略之后发挥国际领导力的一个考验。作者的这些分析,倒应了中国一句老话,新兴大国尤其是中国,要重塑全球秩序,“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