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国学经典,天地之道;经史子集,浩如烟海。然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提问,一时代亦有一时代之应答,故我们强调对国学经典的现代阅读,一如陆九渊之“六经注我、我注六经”。无论是赋予传统经典以现代性,还是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传统经典,“经典今读”都可以说是其中关键一环。“横渠四句”,精神长存,自是万古学人应有之襟怀,我们欲援为旗帜,创此“经典今读”栏目,邀四海同道青年学人,对我国学经典进行现代性阅读,亦望广大读者能从此栏目中,一睹语言的丰采、智慧的逻辑、思想的力量和时代的洞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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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易》作为“群经之首”(《汉书·艺文志》语),可谓中国传统文化中经典之经典。《易经》原虽为“卜筮”而作,其内涵的自然哲学却并未被掩埋,经历三古四圣以后,最终以包括《易经》六十四卦与《易传》十篇两部分共成传世之《周易》,也就是我们今天所看到的《周易》。为什么说这是一部在中国哲学史、中国文化发展史上具有绝妙智慧的古老经典呢?且不说其玄,我们仅来谈谈《周易》里面的时间哲学。怎么谈?我们或可从西方现象学界视域入手,看看“时间”如何被讨论。
德国著名现象学家海德格尔(Heidegger)讨论“原始时间”时,涉及了“本真”“向死而在”等概念,这些海德格尔的时间哲学又与《周易》的时间哲学带给君子所为之指引,及《周易》为代表的中国早期哲学中的时间观,有着遥相呼应的联系。这样的比较与联系,在何种意义上有其合理性及发人深思之处呢?
海德格尔论“原始时间”与“本真”
在《存在与时间》中,海德格尔赋予了“世界时间”这一术语新的义涵,他彻底离开了意识内“到时”的时间性,而突出主体的存在是通过在世界中的存在“绽出”的时间性的分裂而构成。此处晦涩难懂的现象学说辞“绽出”(Ekstatikon),希腊文原意是“出离”,是说站在自己之外并且超出自身。换种说法来讲,时间性在海德格尔处不是线性时间或物理时间的意识内时间,而是一种自为的存在,自为就是要以“出神”的方式存在。这种“出神”导向了海德格尔超越自我的“去存在”生存方式,也即“本真”(Authentic)生存的生活方式。
海德格尔关于“本真”生存的这一样式里,“先行的决心”作用尤其关键。这种决心则向着领会“原始时间”开路。本真生存是走在自己死亡之前,体验自己生命实际的和具体的生活方式。海德格尔最动人的生命体验描述,便是这种“本真”所致:把生命中每次跌倒、每个迷惑和未知都当作最纯然的生死间的自我经验。
《周易》本为卜筮书,其预测人生未来之吉凶祸福、为人的行动提供指引时的卦爻辞里的哲理蕴含,目的却不是教人如何框住自己,而是将“先行的决心”以占筮结果的方式展示出来,教人如何更超越自我、更坦荡、更本真地面对人生。《周易》关心此世的君子如何作为。例如“乾”卦九三爻辞“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历来注家皆本孔颖达《周易正义》(《五经正义》),以为爻辞是说君子日则努力勤勉,夕则警惕戒慎,虽处危境,也可以无咎。但《淮南子·人间训》却说:“终日乾乾,亦阳动也;夕惕若厉,以阴息也。因日而动,因夜而息,唯有道者能行之。”帛书《衷》篇也说:“‘君子终日键键’,用也;‘夕沂若,厉,无咎’,息也。”由此,“惕”本义当是“止息”,而非“惕惧”。君子在此世如何作为?是动还是息,重点则取决于“时”,与时偕行。因时而动、因时而止的这种顺然,不是要君子死板地在时间下唯唯诺诺行事,而是教君子如何超越自我、坦坦荡荡地与时间和谐相处,恰恰是告诉君子应该具备“本真”的生活方式及物来顺应的此世心态。这一点实可与海德格尔此世“本真”的生活方式论述相对应。
然而,《周易》的“时序”“时中”“原始反终”的原则虽可与西方存在论意义上的“时间性”联系,但海德格尔要摒弃掉一个原则化了的时间性,认为用生存论上的“原始时间”奠定科学的客观时间,其实就是记述时间起源的沉沦和降格(《存在与时间》第67节)。这一点上,我们怎样将《周易》的“时间原始”与海德格尔相连结?
“原始反终”与阴阳死生问题的讨论
关键的一环就在于如何理解《周易》里的二元对应关系。以“阴阳”为代表的二元关系讨论中,“始终”亦是一例。“原始反终”出自《周易·系辞上传》,这里的“始”和“终”不是海德格尔反对的那种客观时间概念上的义涵,不是胡塞尔将时间的起源定位为“纯粹意识流”的意向性角度,而是恰恰放在了生死间最本真的意义上来讲——“原始反终”后一句便是“故知死生之说”。高亨注此句时言:“此言‘圣人’考察万物之始,故知其所以生,究求万物之终,故知其所以死。”但这种“生死”在《周易》时间哲学中却是“死生”的向度,由死向生,强调了一种循环。高亨的注不如说是圣人在此世的考察视域中,所得的是更广袤的生命体知。
在这方面的比较上不可忽略的不同在于,海德格尔由“死”的角度看生,中国文化传统是用“生”看死。我国早期时间观的“终始”“死生”,总是向着“生生”的一种自然哲学维度,而海德格尔语境的“向终结存在”是认为原始时间需要通过具体存在事物的“有终结性”表现出来。“向死而在”(Being-towards-death)的生存本真性论述根据,让海德格尔所论向死而在的此在个体能够“陶醉在世界之中”。他并不是想否认“生生”文化。《周易》讲“生生之谓易”,“死生之说”,抑或中国早期玉器常常表达的“再生”信仰,抑或汉代道教色彩的死后设想等,都是以“生生”的视角看待生命的生死经验及彼世。海德格尔所说死亡被规定为此世的“终结”,此世的、存在论意义上的死亡阐释先于任何一种存在者层次上的彼世思维,他强调此世的终结,不谈论彼世,但实际上仍未跳脱西方基督教传统的思维范式。
不同于第一部分,以上的比较意义在于明晰古今中西思维向度的差异。但这种中西时间哲学比较之间,却也贯通着一个字,“恒”。
“恒”与天地之道
海德格尔在其后期重要著作《哲学论集——从自在起来说起》中指出:“恒久的东西不是指那无止境的延续着的东西,而是指那在某个关头为了再次返回而能够退隐的东西。那能够再返的东西,就不再作为同一个东西,而是作为重新的东西。”这种说法再次沟通了此在的本真性,前文关于海德格尔对客观时间直线的粉碎,恰恰是其从人们所畏惧的向死而在的经验揭示出,“死”不再是某一生物体的生物学意义上的绝对终结,而是一种没人可以代替的、最自己的完全个体自由。
为什么说“恒”可以沟通这样不同视角的生死观念?一方面因为“恒”包含了两者时间哲学所导向的可能,一方面统领了生死的时间性意义。香港中文大学哲学系王庆节教授有文《“恒”与道的时间性》提到了《易》之“恒”卦,突出表达了“恒”卦在整个易经系统中的中心位置。《周易》中的第三十一卦“咸”卦和第三十二卦“恒”卦,在诸出土本《易》和传本《易》中,都固守了六十四卦中间的位置不变。这两卦之间亦关系紧密,“咸”是“交感”之意,是要讲“寂然不动,感而遂通”的哲理。简单来说,“咸”是感,我们常说“感动”,感而不动便不叫感动,强调的便是“交感”的力量,而这种动之生生,走向了“恒”久而不已的天地之道。作为讲变易哲学的《周易》,中间这两卦的地位却未曾改变。究其因,是在提醒千秋万代的读者在知习变化和变易的哲理时,还有着“感”而遂通的“恒”久之道。“圣人久于其道,而天下化成。观其所恒,而天地万物之情可见矣。”(《恒·彖传》)
在《周易》里,“原始反终,死生之说”的时间意义涉及一种“价值时间”,实是天地之道。天地之道是教人们学会一种生活方式,不执迷于吉凶祸福、权势计谋,而找回一种“本真”的生活态度。最后不用海德格尔向死而在的论述,而引用《周易·系辞上传》中一段话作为结尾,这段话是中国传统文化中带有自然哲学色彩的、本真性生活方式之经典表述,表达了君子存活于此世时间里的理想生活状态:
与天地相似,故不违;
知周乎万物,而道济天下,故不过;
旁行则不流,乐天知命,故不忧;
安土敦乎仁,故能爱。
作者系中山大学哲学系博士生
栏目支持:黄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