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又给了北京一拳,天空却没有落下纯白的“眼泪”。
眼看要过年了,气温下降到零下11℃。暖气管道嘶鸣着,空调风口呼啸着,围巾飘帽子晃,我们把手揣进手套、衣兜和爱人的怀中,集体发出挑衅:来啊,下雪吧。
娃、海岸、年终奖金对划分朋友圈阶层显得无能为力,纬度才是硬通货。小雪人比小金人还贵重,谁先晒出白茫茫一片,谁就比较幸福。
微博里铺满9张一组“过去时态”的故宫雪景,不知道有多少人,每天早上拉开窗帘,不再对蓝天白云有执念,而是对还不下雪有怨念。几天前稀稀拉拉几片雪花赏脸光临北京某几个区,新闻和坊间赶紧双手来接,倏忽间,大家手心里的小小六角形又消失了。
当人们谈论爱情、跑步甚至死亡时,也许都知道自己在谈论什么。而针对那个地球中高纬度地区普遍存在的天气现象时,期待它的我们成了直接又浪漫、糊涂又固执的小孩子。
麦子渴望雪,是渴望生长。我们渴望雪,是在渴望什么?
元旦前后,北方多地流感肆虐。一个被孩子感冒折磨一冬的妈妈,会指望大雪如密集子弹,将空气中的细菌病毒全面击落。
1月18日,环保部公布2017年中国空气质量状况。京津冀区域13个城市,PM2.5浓度同比下降9.9%。一名为治霾头疼的政策制定者,会期待空气污染指数随雪的落下而下落。
同在这一天,世界气象组织、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等机构共同发布报告,宣布2017年进入人类有气象记录以来最热年份前三名。一位忧心忡忡的科学家,会盼着健康的降雪成为环境治理的成果指标。
他们是小众。站在干燥的城市热岛之上,我们才是仰脸盼雪的大多数。
家住城北的王先生急着跟女儿打一场雪仗。作为出生在北方的80后,他记得故乡大雪没入海洋的壮观景象。表哥当年扔过来的雪球狠狠打在脸上,可比起生活经年累月甩过来的耳光,回忆里的疼实在软糯又快活。
家住城南的李小姐快结婚了。她说不清自己是要嫁给爱情,还是要嫁给现实,只知道今年春节的七大姑八大姨会比往年好应付一些。一个人走出地铁的时候,只有风,没有雪,她想起15岁初恋第一次牵手,雪花落在低垂的睫毛上,心跳清晰至极。
小张刚参加了研究生考试,如果一切顺利,下个冬天,他将在很靠南的南方度过。他已经在这座城市生活了20多年,快要离开前,他反复摩挲着胸腔里的故乡——无论是涮羊肉还是什刹海,似乎都与雪更配。
小刘又要升职了。多年之前,这个南方姑娘曾在寒假一路向北,再也忘不掉暖气和雪景的美好。来到这座城市,她度过一个又一个冬天,才知道暖气无法将孤独焐热、给困顿赋能。但唯有看见雪,会让她对春天充满想象。
雪是表达北方冬天最精确的符号。诗人吟诵它,画家描绘它,孩子与它游戏,成年人借它逃离。
它纷扬在空中,是无数沉默而微小的个体拼出的集体记忆。那里有老工厂的兴起与衰落,也有旧煤矿的暴富与速朽。它能让父辈想起被时代拉远的梦与家园,也能让年轻人一下子拥有孩童的欢乐。
它落下来,填满生活的罅隙,漫反射的白光均匀铺满每双眼睛,不管你的手是养尊处优的还是充满劳绩的,是遍布老年斑的还是稚嫩的,摸着它都一样感到冰凉。
当我们站在雪中,我们似乎感到了某种公平,似乎能宽恕与被宽恕,似乎能忘记一些事,又想起另一些。
雪的浪漫属于所有人,但并不是所有人都会在雪中感到浪漫。
它同时是返乡农民工的障碍,是城市流浪者的威胁,是环卫工人的大敌和无供暖群体的噩梦。
自然界的平等让雪的美好属于所有人,人类社会的凹凸则让它的残酷只针对部分人。万树梨花是披着狐裘者的奢侈品,卖炭老翁仍困于夜来城外一尺积寒。
我又不是圣母,却也不至于无情。我想念姥姥家翻腾在锅台之间的年味,待到大雪行经处,正是水饺落肚时。却也祝福那些可能因下雪而倍觉寒冷、麻烦甚至恐惧的人们,如果这世界总是这样,雪不下也罢了。
不过,下雪终归是太平凡的天气现象,在雪里泡了一个冬天的更北方的朋友绝不会比我这个文字工作者更善感。想想看,还有谁能位列最不渴望下雪者前排呢?
大抵是数千万辆长眠于这个冬天的共享单车吧。
秦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