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小时候写作文时,父亲对我说:“你可以写写你的亲密朋友——矫形支具啊!”这句看似简单的话曾给予我无穷的力量,我想对已经过世12年的他说:“爸爸,我听你的话,还是写了。”爸爸一定会欣慰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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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10多年,我一直享用着常人的生活节奏:研究生毕业后工作、结婚、生子,原有的顾虑担心一一排除化解。因为一切都很顺利,所以好像忘了曾经所受的苦——脊柱侧弯。实际上,今年是我接受脊柱侧弯矫正术20周年。
脊柱侧弯是我的修身方法
其实,脊柱侧弯从未离开过我。一天的忙碌工作之后,夜晚躺在床上,隐隐的疼痛好像集聚在明显侧凸的左背寸骨之间,它像是个提醒:生命无常,肉身脆弱,珍惜生活,感恩所得。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脊柱侧弯于我,就像是瑜伽等各种自我修身方法。我每天在片刻瞬间里去联结那畸形的疼痛部位,安抚那几块骨头,感激它们这么多年不容易地支撑着我,使我生活如常。
学生时代,我很关注这个病。就像那些要解决自己内心痛苦的人要考心理咨询师一样,我一度想成为外科医生。当然,这个目标于我不太可行,然而脊柱侧弯带给我的影响却从未消失。哪怕是我已经接受脊柱侧弯矫正术后好几年,已经读研究生时,我还在浏览国际医学的相关网站。
这10多年,我渐渐过上好像不关注脊柱侧弯的生活,它似乎已不再是我要关注的一个外在对象,而与我融为一体。我已经完全接纳并臣服于它,不再隐藏它。是它让我成为今天的自己。这个过程并非自然发生,它跟我学习心理学、个人不断成长的历程是契合一致的。
没有完全的疗愈 只有完全的臣服
我19岁接受脊柱侧弯矫正手术时,已经算是大龄患者了,当时侧弯Cobb氏角104度,非常严重。我11岁时即被发现侧弯,但因多种原因并未手术,而是佩戴矫形支具。我佩戴支具的8年,是中国经济飞速发展的8年,是医疗技术不断提升的8年,也是我的身心、情感、精神快速发展变化的8年。每天必须23小时佩戴的支具,磨破了我的皮肤,磨钝了我的感受,磨平了我的虚荣,当然,也磨练了意志。
严重脊柱侧弯导致左右腰肌受力不均,引发不断的疼痛与失衡,让我小小年纪就触摸到了疾病、生命、死亡。我不得不戴着坚硬、沉重、密闭的矫形支具,柔弱的身躯在外力支撑下得以直立,它成了我的亲密伙伴。
若没患脊柱侧弯,我这个安徽农村女孩不可能从11岁开始数次进京,也不可能有机会感受北京的宽厚开放。接待我的家乡人海哥红姐两口子,协和医院的医生护士,都给予了我热情的帮助……由此我对京城心生向往,立志要考北京某大学的心理学研究生。当然,我并不是对脊柱侧弯感恩戴德,而是,我开始接纳和拥抱生命的安排,而不是总在抱怨“为什么偏偏是我”。
记得大一暑期,我的内心完全做好了手术的准备,当我躺在协和医院的病床上时,用“幸福”形容并不夸张。一个农村女孩几经周折,得以在全国顶级医院接受最好的医生的治疗,而且为时不算太晚,我激动得落泪。
我信任医生,积极配合,在连续两次大手术之后,顺利出院。这是我一生中难得的全心感受生命力与爱的时光。大医医心。出院后的那个元旦,我给主刀大夫王医生寄去贺年卡片,并且有意多寄了一张,请医生给我写几句话。王医生寄回的卡片上亲笔写着:小倪,身体的欠缺不应成为你追求幸福生活的阻碍……看得我热泪盈眶。
即使侧弯得到了最大可能的矫正,但畸形依然存在,一些不适的感觉也依然存在,甚至内固定也可能出现折断的风险。是的,生命就是如此,任何一个有慢性病或慢性疼痛的人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脊柱侧弯让我学会面对不确定性,容忍并接受它。
人本能地寻求安全稳定。既然有病,就想获得疗愈。可是最终发现,没有完全的疗愈,只有完全的接受。接受脊柱侧弯,接受身体的疼痛,接受可能的风险,接受无常。一旦开始接受,内在感受到的不是无力无助,而是前所未有的勇敢无惧。脊柱侧弯让我早早就懂得了人生真谛,不是应该庆幸吗?
自卑与恐惧是成长的最佳提醒
从小到大,我遇到的都是淳朴善良的同学老师,从未因病感受到异样的眼光。或许有,但我从未接收到,反而受到很多敬佩欣赏。当然,在我到了恋爱的年龄,我还是对自己的身体惴惴不安。我以为我完全接受了自己的身体,但与异性开始恋爱时,我还会情不自禁地急于坦言自己的身体情况……
在建立亲密关系的过程中,我感觉到了自己的不安与害怕。对方会如同我一样接受自己的身体吗?原来我并非全然地相信自己值得爱。我对对方的怀疑,其实是我认为自己不够好、不够健康的投射。年轻时以为身体上的每一点残缺都是问题,导致对自己不自信,无法建立可信任的亲密关系。对自己的不满隐藏很深,以“担心对方对自己不满”的形式呈现。
好在我从事心理咨询与心理健康教育,所以总是有机会回看自己。记得毕业后,我还回到学院参加《咨询师的个人与专业成长》课程,以自己的个人议题完成了作业,老师给了我非常专业、温暖的鼓励和反馈。当我真正开始去联结和倾听身体,与疼痛的左背对话,能够看到它的不易,感恩它这些年的默默坚持,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感恩、欣赏、喜欢自己的身体。
透过看似不完美甚至畸形丑陋的身体,透过折磨与苦痛,少年的我,可能就已经开始无意识地在探寻本性的所在。如果畸形的身体不能代表真正的我,那究竟什么是真正的我?恐惧与死亡,在现实肉体的疼痛面前,都已经相形见绌。可能是疾病在逼迫我一探存在的本真,去联结每人内在皆具的完满自性。这可能也是为什么我能够和爱人相遇相知,并共同见证本性治疗的原因吧!
特别想提到的是,从小到大,父母爱我如同我完美无缺。作为第六个女儿,我和姐妹们一样获得教育与医治的权利。几十年后,当我看到无数重男轻女的故事,才深知我那平凡的父母是多么的伟大!我深深记得小时候写作文时,父亲对我说:“你可以写写你的亲密朋友——矫形支具啊!”这句看似简单的话曾给予我无穷的力量,我想对已经过世12年的他说:“爸爸,你看我听你的话,还是写了。”爸爸一定会欣慰地笑。
在北京高校心理咨询研究会某年的年会上,我随着音乐尽情随意舞动。完全“臣服”的我,已然不再顾及他人的眼光,只听从身体的呼唤。
脊柱可以弯,器官可以病,肌肤可以痛,躯体可以残,然而只要扎根本性联结爱,生命依旧可以得到滋养,生活可以滋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