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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03月02日 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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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表弟刘大帅和他的“婚市”

李萌  来源:中国青年报  ( 2018年03月02日   08 版)

    腊月二十九晚上,我才回到故乡,弟弟一见我,就兴奋地告诉我家里最近发生的一件大事:刘大帅都要有对象了!

    刘大帅是我的表弟,大舅家的孩子,过年19岁。他有点傻,一年级读了三四年,最后上到六年级,也只会写自己的名字。辍学后,他跟父母去了苏州那边的电子厂打工。

    我是在姥姥家见到他的。他穿着去相亲时的红色羽绒服,把手机摄像头放在我面前,让我和大舅说话。大舅今年厂里请不到假,没有回家。大妗子一边用毛巾拍打着大帅的衣服,一边责骂他,“昨天刚换上,你就邋遢成这样!”家里坐着很多人,一齐哄笑起来:“刘大帅,你这都是要娶媳妇的人了啊?”

    堂屋里,大家嗑着瓜子,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大帅的“媳妇”。腊月里,二舅托镇上的媒人给大帅说了对象,是别村的一个女孩,年纪和大帅一样,据说腿脚不灵便,脑子也不太灵光,小学三年级就辍学了。媒人向两边介绍了彼此的情况,腊月二十八,我妈妈和二舅带着大帅去女孩家做客,带了两条烟、两瓶酒。

    大帅按照二舅教的,把烟酒递过去然后说,“叔,这是俺一点心意。”那女孩一见大帅,“咦”了一声,“刘大帅,你怎么来了?”她认出来大帅是自己的小学同学。

    二舅说到这里,脸上高兴得泛起红光,“那女孩这么一说,我就知道这事要成。”

    离开她家的时候,他们互加了微信。大妗子让大帅拿手机给大家看看聊得怎么样。我凑上去看了一眼,几天下来,只是“在吗”“在”“吃了吗”“吃了”这样简短的对话,因为两人都不怎么识字,聊得很是费力。可能两边的大人都觉得小孩傻,不会说话,也都没有发语音。

    “得想想办法,让那女孩出来,看看。”二妗子担心那女孩走不了路,又听旁人说她手也有毛病,大帅虽然傻,但要是这样的女孩嫁过来,只能给家里添累赘。

    “她要是手有毛病,能打得了字吗?”话音未落就有人反驳,“咱家一大屋子人帮着大帅,人家家里难道不帮着?她姐她妹都是大学生。”

    大家讨论得愈加热烈了,大帅坐在凳子上,一声不吭。大妗子推了他一把,“刘大帅,你有啥意见赶紧说。”表舅也问:“你想不想要人家女孩?”

    大帅还是不说话,只是撅着嘴。

    二舅有些生气了:“大帅你喜欢长得好看的、正常的,你自己可有那个本事?”“就是,都说媒人是把秤,媒人给你俩说媒,你俩条件就差不多。给你一个漂亮的,你能拴住吗?还不得跟人家跑了。”旁边的二表舅脸色有点难看,他媳妇8年前在外打工,结果跟一个老板跑了。

    大家叹着气说着现在农村严峻的婚嫁“行情”,别说像大帅这样的,就是聪明的、健全的男孩,也难娶到媳妇了。隔壁村的小伙子和一个离婚带孩子的女人结了婚。我的一个远房表叔,他的儿子20岁出头,媒人说了个30多岁二婚的女人,人家也没看上他,表叔整天整夜地发愁。最夸张的一个例子是,娶一个媳妇花了106万元,给了几十万彩礼,买了车,镇上买的房子也被炒到了几十万元。在豫皖交界处的农村,彩礼钱20万元是起步价,砸锅卖铁也得拿出来,只要能给孩子娶到媳妇。然而现在的问题是,这边的农村根本没有适婚年龄的女孩,就怕大帅再说不上媳妇,只能打光棍剩下了。

    姥爷一听也急了,“那还等啥,孬好都赶紧和人家订下,总比光棍好看。”

    众人的眼光又齐聚到大帅身上,爸爸轻轻拍了拍大帅的肩膀,“大帅,你自己说,你喜不喜欢人家?”

    大家一听“喜欢”,又哄笑了起来,大帅能听懂“喜欢”是什么意思吗?

    “就是说,你和她在一起,你高兴吗?她回你消息,你是不是激动地想到床上打滚?你觉得能和她过日子吗?”我也赶紧补充了一句,“哪怕是傻子也知道喜欢,你们要是硬逼他,他以后也不会过得高兴的。”

    大帅终于很小声地说了一句话,像是从嗓子深处挤出的声音,“要是知道是她,我都不会去了。”

    “你看,大帅心里能不知道吗?”爸爸刚说完,被妈妈堵住了,“你俩闭嘴,大帅要是找不到媳妇,你给他找?你将来照应他?”

    我和爸爸都不再说话了。我忽然不想再参加什么讨论,如果我要大帅坚决地表示不同意,以他的条件,即使以后遇到喜欢的女孩,他能去追求吗?他懂得追求吗?以自己的价值观,轻飘飘地说一句“如果不是喜欢的人为什么要结婚”似乎毫无意义。那是普通人尚且向往的婚姻,所以“嫁给爱情”才会成为祝福。而大帅呢,如果他真的不结婚,他和家人能承受得了村里人异样的眼神和议论的口水吗?不找个人相互照应,恐怕将来生活都难以自理。

    我第一次这样真切地感受到,“爱情”“喜欢”这种词语,是如此沉重,甚至等同于“何不食肉糜”式的残忍。

    又过了一两个小时,我们准备回家。回家前发生了一件小事,表妹和大帅闹了起来,大妗子给了大帅一巴掌,大帅委屈地说你偏心,眼泪瞬间流了下来,脏兮兮的袖子把脸抹花了。大家又笑了起来,“大帅,你都是要娶媳妇的人了,还哭成这样。”

    离开姥姥家后,听妈妈说,大帅把那女孩约了出来,也是大人教的,带着她去买了手机。后来,两家人都很满意,大帅和女孩的婚事就这样决定了。

    大年初五,为了工作,我早早启程离开了家乡。听妈妈说,初八那天,二舅早早地带着大帅去给女孩家送“压手”,今年就结婚。似乎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电话里我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大帅同意了吗?妈妈说,同意不同意都这样了。妈妈又问,你怎么想起来问这个?你想写点什么吗?那就写吧。

    敲下这一句话,我的眼前又浮现出大帅哭花的脸,此时的我看不到大帅脸上的表情,也看不到他未来的人生。

李萌 来源:中国青年报 ( 2018年03月02日 08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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