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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03月30日 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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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道古今谈

伍立杨  来源:中国青年报  ( 2018年03月30日   04 版)

    白宗魏《蜀山行旅图》

    张大千《蜀山行旅图》

    当年范成大结束四川的任期后,要返回他的故乡苏州。这段漫长的归程他选择的是水路,或许是因为这美景让他流连忘返。漫画:程璨

    导读

    噫吁嚱,危呼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托伟大的天才诗人李白为家乡做的这则广告,蜀道成为几千年来中国的一道文化风景。关于蜀道,人们容易记起的最早最著名故事,应该是汉高祖刘邦的“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所谓“栈道”也即蜀道,是指在悬崖峭壁的险要地方凿孔支架,铺上木板而建成的通道,可以行军、运输粮草辎重,也可供马帮商旅通行;最近一次关于蜀道的记载,可能没有多少人注意,是2017年12月6日开通运营的“西成高铁”,自西安向南穿越关中平原、秦岭山脉、汉中平原、巴山山脉进入四川盆地,与成绵乐城际铁路相连,接入成都东站。——本文则思接古今,笔运千里,用文字为蜀道描绘出一幅历史文化图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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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蜀道难行,自古而然,由于李白名作的夸饰、放大,成为确凿不移的一种形容,进而腾于众口。不仅道路,举凡世间难办、难行之事,皆以其文句形容之。

    古诗歌中的蜀道,以李白《蜀道难》为最著名:噫吁嚱,危呼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

    后世如汪元亮:“蜀道难行高接天,秦关勒马望西川。峨眉崒嵂知何处,剑阁崔巍若箇边。”陆游“千峰庐山锦绣谷,一水蜀道玻璃江”“敢言日与长安远,惟恨天如蜀道难”,李贺“蜀道秋深云满林,湘江半夜龙惊起”,皆承其旨绪,而加以运用发挥。

    通常意义上的古蜀道,乃是指自成都起,一路向北,经广汉、绵阳、梓潼,翻越被称为蜀门锁钥的大小剑山,经广元而出川,在陕西褒城向左调整,之后沿褒河过石门,穿越秦岭,出斜谷,直通八百里秦川,全长约一千余公里。在四川境内则南起成都,北止于广元七盘关,全长约四百五十公里。

    这条古道即是旧时出入巴蜀的官道,乃是联通中原与西南地区文化经济的枢纽,也是一条物资流通的要道,又称之为金牛道。金牛道可谓最早的蜀道,在此之前,中原和蜀地,具有长相隔绝、几无交通的漫长历史。

    司马错是秦始皇的幕僚。秦以前,川陕之间尚无道路可通。司马错谋划秦始皇攻蜀。丛山峻岭,车马生畏。司马氏抛出一计:打凿五条石牛,放在交界处,每条牛尾之下,拴上一两节金块。同时大放谣言,说是天下出了屙金子的牛只,就在某个特定的地方。蜀王财迷心窍,就想据为己有。于是征集大量壮丁,由剑阁向北,披荆斩棘,修凿栈道,直逼秦边。路道修成,人已疲乏不堪,秦兵以逸待劳,借其新道,直扑成都。秦诈蜀愚,这个谋士,可真够损。然而损的真损,蠢的照蠢不误。

    这条道后来被称作金牛道。那就是陕西沔县至四川剑门的古驿道。至今仍有遗迹可寻。

    秦汉时期的古蜀道,如在广元千佛岩附近路段,至今保存完好,以大青石条铺之,路面宽阔,质地坚实,另在今之剑阁县境内的数十里翠云廊,路面完好牢固,畅达可行,拐弯或上下坡连接处多符合力学原理,处处可见古人的巧思,更可见其伟力、智慧,差不多可以称之为当时的高速公路。道旁古柏森森,栽种历史总在一两千年以上。以此观之,李白笔下难免故意夸张,至少如是路段与李白笔下的险绝蜀道关涉不大。不过李白的夸饰当然也并非毫无来由,他的铺陈形容,应是涉及山体、栈道、河流与大山交界处等那一部分的蜀道。

    自秦汉以来,范成大、陆游出入巴蜀的古道,一直到晚清时节,机械、火轮出现以前的川内路道,包括作为枢纽的官道以及各地民众百姓修筑的、毛细血管一样的简易道路,均属古蜀道。抗战前后,川内所筑造的道路,则可称为新蜀道。而改革开放以后至今所修筑的道路,则是蜀道产生质变的时期。

    当年范成大从成都回江苏,一路流连观赏;更早前他由江苏到广西赴任,当动身之际,低回不忍遽去,由苏州出发“夜登垂虹,霜月满江,船不忍发,送者亦忘归,遂泊桥下”。

    而他由广西转成都任职,取道今广西西北,进湖南,上湖北、转重庆,入四川,更走了足足半年之久,不全是路途遥远,更确凿的原因是一路风月无边,一种前定般的牵挽令其时作勾留。他从江苏到广西,从成都回江苏都写有趣味盎然的小册子记述行路的经历见闻,分别是《骖鸾录》和《吴船录》。而由广西到成都,更有专著《桂海虞衡志》,前二者以行路经历为主线,后者作详细分类的风物参证。

    范氏结束四川的任期后,要返回他的故乡苏州。这段漫长的归程他选择的是水路。他由成都合江亭起舟,绕行彭山、郫县,至都江堰游青城山,然后又在新津上船,经乐山、忠县、丰都,进入三峡,从这里再一路东行。其间几乎在每一个地方都泊舟上岸,考察当地的人文地理。整个行程,耗时近半年之久。

    在峨眉山,他写道:“山顶有泉,煮米不成饭,但碎如砂粒,万古冰雪之汁,不能熟物,余前知之,自山下携水一缶来,财自足也。”

    到了涪陵,他移舟黔江停泊。他说金沙江大水怒涨,水色黄浊,黔江却清泠如玻璃,水底的石板都看得清清楚楚。居民之种系有“华人、巴人、廪君,还有盘瓠之种”。物产,则以荔枝最著名,沿途都有。川东的地理征候给他的印象显然很深刻。

    第二天就从涪陵出发,过了又长又险的群猪滩,到了隶属忠州的丰都县。有阴君丹炉及两君的祠堂,存有隋朝的壁画,颇有奇笔,“非若近世靡曼之状也”。他参观县郊的道观,满山都是森森古柏,其大数围。碑刻多得很,他说来不及细赏。

    下一站到了万县,市井萧条。过开江口,到了夔州,地理的恶劣又令他感叹不已。“峡江水性大恶,饮辄生瘿”,他以前上任时路过,有婢女喝了江水,几天后就发热,再过一晚,颈项脓肿,十来个人都这样。到了成都一个多月才慢慢消散。

    瞿塘口,水面尚属平静。到了滟滪滩,漩涡洄滏,水手“汗手死心,皆面无人色”。峡中两岸,高岩峭壁,斧凿之痕宛然在焉。

    到了巫山县。当地人说昨天刚刚退水,不然根本无法前行。于是乘水退之际下巫峡。到了神女庙,滩水汹涌,山峰奇绝而诡异,有郁怒之态。巫峡一带最妙处,在于 “不问阴晴,常多云气,映带飘拂,不可绘画”。

    总之,这一带的水路、陆路,以杜甫描写三峡白帝城的名句“高江急峡雷霆斗,古木苍藤日月昏”来形容,最为贴切。

    探索自然界的内在生命,表达文化人对自然的别样感受,与自然天籁相呼吸吐纳,客观上从诸般束缚中摆脱出来,获得了新的艺术生命,仿佛多头点火系统一样,在其心灵,布设由点及面的敏感记录。一番发酵长养,生成人心所掌握运用的第二自然。

    陆游两次入川。第一次是从他家乡走水路入川,其路线与范成大出川大致相似。

    行进到鄂州时,有四川僧人来搭船,再往前,进入巴陵水路,“两岸皆葭苇弥望,谓之百里荒”,“彼岸深阻,虎狼出没”,这一段船行很缓慢。过了荆门,“夹江峡千峰万嶂,有竞起者,有独拔者,有崩欲压者,有危欲坠者,有横裂者,有直坼者……奇怪不可尽状,初冬草木青黄不凋。西望重山如阙,江出其间,则所谓下牢谿也”。

    他对蜀道的感觉,在《楚城》一诗中表述得淋漓尽致:“江上荒城猿鸟悲,隔江便是屈原祠。一千五百年间事,只有滩声似旧时! ”这种古道现场感极强的感慨,令人深深为之叹息。

    陆游第二次入川则是从陕西南郑到成都。这一次走的是传统古蜀道。由汉中向南,经广元、剑门、江油、绵阳,再向成都进发。由东向西入川是乘船,这一次由北向南入川却是骑驴。《剑门道中遇微雨》:“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销魂。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描绘经行剑门古道的情形,即是此行所作。

    同样的,晚清时节,俞平伯之父俞陛云来川任主考,一路上也颇作有选择的停留,迷恋山川文章的趣味和法则,自然与心灵休戚相关,在他笔下,大自然的奇迹不啻生命意志的转型再现。

    彼时虽然已经是1902年,但其所行道路,在时间上较古代相去已远,在地理上却相差无几。所采用的是乘坐人力轿子与走路的方法。沿途的地理人文,他后来写成《入蜀驿程记》和《蜀輶诗记》。后者写好后一直由俞平伯收藏,一九八六年才首次刊行。

    俞陛云由北京启程西行,经冀进晋,折向南穿晋中晋南,再向西入陕,然后南下入川。

    他的路线如就大处而言,是几个省市的大城市连缀起来,但细致观之,一路经过不少小镇,南北对比气候地理特征鲜明,但是因十里、八里这样一站一站走过,则过渡也相当自然、融洽,山川地貌的变化则呈渐变的过渡。他对小镇的描写,或详或略,无不趣味盎然。

    到了陕南,再往前,就是有名的连云栈道和大散关。山路栈道,马迹蛛丝,袅云根儿直上,石壁上刻着:陕南天险。从这里山路越来越陡峭,到了煎茶坪,这里是汉高祖出兵征讨的古道。山上水流东入渭水,西入嘉陵江,为陕西、四川之分界。俞先生坐在一个苔石上小憩,有山民在这里制作小木盆兜售,他“购其一以为纪念”。

    过了宁羌州,过了白马关、黄霸驿,就进入四川广元县境。

    川督奎乐峰(即奎俊)派员来迎接。在此又走了两天,才到广元县城。其间,在途中的望云驿吃饭。他在路边折下几枝栀子花插在瓶子中,这一带“杂花遍地,栀子最香,槿花最艳,途中拣石子,异色咸备。洞穴中偶见黄色貂,如松鼠而大,见人驰去”,他在轿子上小憩,醒来再走二十里,到了沙河镇。

    到了须家河的时候,他记述这里产煤,路边村旁到处堆积,这里的人告诉他,山上很多煤炭,假如运输到远处,利润丰厚。又走了十几里,到了千佛岩,遥望前山五色照眼,他很惊讶,走近看,全山密布雕凿的佛像,密布无隙,自尺许至数丈不等。俞先生笔下的这段千佛岩下的古驿道,目前尚保存完好。

    离开广元时,穿城而过,然后就住在剑州驿。剑州柏木极多,美荫奇姿,夙有翠云廊之称。这里的山峰嶙嶙若梳齿,剑门称七十二峰,实则不啻十倍,杜甫的诗“两行秦树直,万点蜀山尖”,觉得真是很善于描写的。

    从剑州出发,他在板桥铺外见到潼水桥,广约五丈,长数十丈。这里山路皆石板,荡平如砥,浓阴蔽冈,迥异太行山中土埠狞秃可怖。这是南北地理、南北古道的明显差别。

    到了绵州,村村可闻舂稻子的声音,这一带,他看到,凡是泽畔田间,峰腰岭脚,悉以石板横铺,为行旅增加方便。这里山势益开“极目平冈数十里”。过了鸡鸣桥,就进入罗江县。从罗江到德阳,只见千里膏腴,青苍无际。过了德阳,奎俊派遣军队二营来接他,这一带的道路,相当宽阔平坦。

    到了抗战前期,也即所谓黄金十年。公路建设得到长足的开拓。抗战中大名鼎鼎的滇缅公路,它与新蜀道也有关系。

    全面抗战开始后,至1938年10月,广州沦陷,对外通商口岸被切断。不久,日寇又在越南海防登陆,切断了我国对外供应线——滇越铁路。于是,物资运输全部仰赖滇缅公路。

    近年常见“驴友”自驾,穿越滇缅路,然后写文章发在博客或报刊,都有一个似是而非的地理错误,那就是炫耀其经过“滇缅路的二十四道拐”。二十四道拐险峻独特,成为抗战公路的象征性标志,但它在贵州晴隆县境内,并不属于滇缅路,而是属于史迪威公路,不少网友经常将这两条公路混为一谈。

    滇缅公路的零公里起点,在今昆明市内汽车西客运站内,在中国境内,到畹町为止,外接缅甸境内公路,一直到腊戍。

    1943年秋中国驻印军(即第二期远征军),策划与滇西美式配备的精锐部队夹击日军的大反攻,从大战略着眼也需开辟一条从印度通往中国的道路。于是在前后近三年的时间里,盟军又修筑了中印公路,即史迪威公路。它以印度东北部边境小镇雷多为起点,至缅甸密支那后分成南北两线,南线经缅甸八莫、南坎至中国畹町;北线经过缅甸甘拜地,通过中国猴桥口岸、经腾冲至龙陵,两线最终都与滇缅公路相接。再经过昆明,向东经过贵州盘县、晴隆、贵阳、遵义等城镇,直到重庆。1944年秋,中国军队在滇西和缅北大反攻胜利后,史迪威公路全线通车,在枪林弹雨中为中国抗日战场运送了5万多吨急需物资,被称为抗日生命线。

    史迪威公路抢通后,与原有的滇缅公路连接贯通,也可说是将滇缅路完全覆盖。所以一般网友作文的误会就在这里。实际上滇缅公路的零公里处,既是起点,也是终点。向西延伸,就属于中印公路(史迪威公路),这是因为一来滇缅路在前,中印公路在后;二来也因为中印公路将滇缅路覆盖,所以网友容易发生这种误称。实际上二十四道拐已远离滇缅公路的起点数百里。当然,勉强将二十四道拐称为在滇缅路的延长线上,也是说得过去的。而从贵州进入重庆境内的这段公路,即可称之为新蜀道,也即它是在滇缅公路的延长线上。当时世界公路标准按宽度分为三等,即七米、九米、十二米。滇缅路为九米,属于中等,抗战中又加铺石子。

    抗战时期,整个后方也即西南三省的公路上,缓慢穿梭大量货运汽车,从抗战爆发到1942年间,滇缅路仅抢运回国的汽车就有一万三千多辆。当滇缅公路的全盛时期,西南运输处有团一级的运输大队十多个,拥有汽车将近一万辆,是滇缅路的运输主力,这些汽车用于运输军用物资。另外还有政府单位的数千辆卡车,以及大大小小的私家运输单位。因当时昆明及滇缅路沿线,又有很多地方势力组建的私人运输公司,斥资购置汽车投入紧俏业务中。所运货物包括棉纱、药品、汽车零配件、以及布匹洋火、烟草等日用品。运输场面热络紧张。汽车的种类多为美国牌子,如福特、道奇、雪佛兰之属。运力在三吨到五吨之间。

    将蜀道艺术化、美学化,李白的《蜀道难》功不可没。他那一枝气吞云梦的雄才椽笔,将蜀道的气味形神,描绘得淋漓尽致、而又恍兮惚兮,读之使人着魔般不能自持。笔者少年时读到该诗,即为其文字的鬼斧神工所攫住,似乎精神亦为之不能动弹。

    魏晋以后,山水诗文滋润发达,近古以降,山水画为艺术正宗,自然界的风景才成为真正的所谓山水知己,先天般的重视,而不是一种临时的安慰。大抵宋代以后,山水画已完全独立,蔚为大观,乃因文人的主流,已将山水之癖好,发展成类乎宗教的东西,成为社会冲突矛盾的避难所。同时,山水诗的数量也远远超乎他类诗歌。

    徐霞客的地理考察记录,发现了过去没人记载过的地理现象。历经风餐露宿的千难万险,而不稍衰,也因其背景是不可救药的山水之好。这部古代地理学上宝贵文献,我辈醉入其文字之中,跟古人直截醉卧自然,是一样的感觉,是一样的心曲。他游览到云南的时候,来到大江深崖边,“有一二家频江而居,山为夙雾所笼,水势正湍而急。延吐烟云,实为胜地。恨不留被氆于此,依崖而卧明月也”,多深的感慨和留恋啊。

    在艺术题材上,山水画中的行旅图可以说蔚为大宗。诸如秋山行旅图、关山行旅图、溪山行旅图,不一而足。其中“蜀山行旅图”尤为明清以降画家所喜爱。仇英、顾颐、吴石仙、马骀、马毓章、白宗魏、吴淑娟、黄宾虹、张大千……皆嗜作“蜀山行旅图”,其中有的大画家反复咀嚼,仅蜀山行旅这一题材即作有数十百幅之多。

    “蜀山行旅图”,这是古代和近现代画家,以绘画的形式,对蜀道的描摹、领会、解读,蜀山行旅,蜀道为其笔下之重要表现,蜀道,以及道路周边的烟云、村落、堤崖……峰峦林壑、屋宇舟车、溪桥人物均应物象形之至。图中云霞变幻,风雨晦明,无不渲染入微,群山起伏、层林尽染、烟波浩渺、景象壮阔。各位名家的画面处理,均见岗峦稠复,涧谷幽阻,而这正是古蜀道的典型地貌。

    西南山水的大气恢弘、连绵精深,使他们的作品在精致又不失淋漓、丰富又不失浑然、多变又不失统一、重意味又不失整体的前提下,获得了新的艺术质素。以水墨渲染构成整体气势,造成满纸风雪、烟锁云断运动感的天籁图景,仿佛满纸生风,气息流贯。作品充满远大恢宏的视觉效果,而山水树木、村落溪流等则被意象化,强调的既是逼近真实再现,更是从写意出发的意象表现,造化的气质,自然而然流贯其中。

    这些状写蜀山行旅的作品,行笔用墨、乃至皴法技巧或有不同,而对万山深处蜀道的理解,则有相似相近的理致。黄宾虹上世纪三十年代来川讲学,居留一年有余,其间因对元画中“以屋宇林壑层峦迭嶂胜”的巴蜀山水神往已久,故而经行川中古道,兴味始终不稍衰。他有诗记载青城古道遇雨:“泼墨山前远近峰,米家难点万千重。青城坐雨乾坤大,入蜀方知画意浓。”这般浓郁的画意,大抵就在古蜀道聚焦。在黄宾虹先生笔下,所捕捉蜀道时空里具体自然生命的景象,显然不只是大师的炫技,用这样的方式,澄怀观化,静参内美,从而构筑起自己的心源,也即与造化同构的意象系统。沉着雄健中葆有流转激宕的畅美,磅礴郁积,流漓顿挫,意味尤不可穷极。

    若说以前不在人们视野中的另外一种蜀道,它像毛细血管一样铺设在巴蜀边远之区。而近年来声名大噪的悬崖村,那种数百年来紧紧附着于大自然身体的老路小路,最为典型。

    悬崖村的路,似不在李太白等诗人的视野之内。如其见之,难以猜测他会以何种笔墨来加以形容描摹。

    所谓悬崖村,真名是阿土列尔村,隶属昭觉县支尓莫乡。村子所处位置虽然海拔不高,在一千五百米左右,然其自河谷地带攀爬至村子所在,其间绝对高度在千余米以上。现在虽然修筑了千余级的钢梯,仍属畏途巉岩不可攀。

    近期笔者曾前往该处访问逗留。虽然此时已有坚固钢梯,仍然险绝不可方物,除去千余级近乎九十度垂直的钢梯,尚有前后崎岖陡峭的羊肠小道,上下将近七个小时,加上逗留访问的时间,黎明即起,傍晚方回。

    自山顶或山腰向下眺望,但见万丈深渊,壁立千仞,爬至一半,天风浩荡,如万马奔腾,倏忽弥漫渗透,寒气逼人。极目峡底,云雾缭绕,涌起变幻,令人不免头晕目眩。修筑钢梯以前的道路即在钢梯覆盖之下,或以钢绳、或以藤条编织结裹,以供攀援,若非亲历,殊不敢想象。榛莽荆棘丛中,恍惚间万怪惶惑,悬嶂摩空,万象森然。山体细流甚伙,然因万丈深渊,故使水汽霏微,化为游丝轻霭,终于飘坠于无何有之乡。

    如是这般险绝的道路,较之古人是稳中所描绘的蜀道,它难道不是一种普遍而又特殊蜀道吗?但因地理的僻远隔绝,尚不在古人的视野中出现,更不要说加以艺术的呈现描绘。

    李太白《蜀道难》所云: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扪参历井仰胁息,以手抚膺坐长叹。问君西游何时还,畏途巉岩不可攀。但见悲鸟号古木,雄飞雌从绕林间……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绝壁。飞湍瀑流争喧豗,砯崖转石万壑雷。其险也若此,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似乎就是为这样的道路量身定做的。将其移来形容悬崖村的道路,没有比它更为贴切的了。

    此间居民,自言先世避战乱兵燹,迁居于此,历二百余载也。

    所谓悬崖村,似乎已经是特指。其实除了这个特指的悬崖村,凉山州境内尚有类似的数百个悬崖村。假如说每个村子都修筑一条公路,弃置以前的猿路鸟道废而不用,则除去高昂成本,还将造成严重生态破坏。有专家认为昭觉的悬崖村土地肥沃,出产丰饶,以及他们收获时的成就感,也许就胜过了他们攀爬的劳苦。村民们祖祖辈辈生活于此,他们的习惯与精神状态,外人无法想象和评估。倘若将天梯修得更扎实一点,变成中国原始村落的再造,保持现状,成为中国乡村保护的样本。至于村民是否愿意搬迁,可能更多的应该是一种引导而非强求。一个民族自身的觉醒,胜过任何的鼓动和外界的力量。笔者曾见当地的年轻人,在悬崖村的道路上行走自如,身轻如燕,有一个年轻人甚至一边行走一边玩手机,其从容之步履,令人称奇也令人艳羡不已。

    类似悬崖村这样的蜀道,是不是在前人的笔下全无呈现呢?倒也不尽然。西南联大教授曾招伦先生上世纪四十年代的田野考察名作《滇康道上》,即是深入不毛之地,记载僻远之乡自然、社会的一本大书。曾先生率队自昆明出发,向北渡金沙江进入四川老凉山和西昌所属各县(当时这一带属西康省),对于通常不能称之为路的路,有着大量而详尽的描述。

    李白的《蜀道难》以为,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然而,同是西南山水的黔道、滇道,又如何呢?

    以四川雅西高速为例,这条连接雅安与西昌,两百多公里的高速路,展布于崇山峻岭之间,被国内外专家学者公认为国内自然环境最恶劣、工程难度最大的山区高速公路之一,属于新蜀道中的杰作,因地势的险峻,坊间誉之为天梯高速、云端上的高速公路。

    这条道路的修筑难度可以想见。不过就整体而言,滇、黔道路的设计、修筑,其地理条件的恶劣,修筑难度,都不在四川之下。盖因四川道路的建设难度,难在三个自治州。其余如成都平原及其周边、川中、川北、川东南部分地区,均以丘陵及高丘居多。

    由贵州、云南合作共建的世界第一高桥——杭瑞高速贵州省毕节至都格(黔滇界)高速公路北盘江大桥前年实现合龙,毕都高速遂得通车,该桥垂直高度近六百米,略等于二百层楼的高度,成为当之无愧的世界第一高桥。除此之外,云南还有7座世界级特大桥,如弥勒南盘江特大桥,是世界高铁最大跨度钢筋混凝土拱桥;宣威普立特大桥,目前世界最高悬索桥……

    滇道、黔道的自然条件比全川整体水平更为恶劣,然而地处西南边陲、经济并不十分发达的贵州却成为县县通高速的一个省,即其每个县都有高速公路通过。这在西部地区是唯一。与贵州相比,其他省份显然还任重道远。

    单就道路审美而言,今天的蜀道,含高速以下的省县乡道,尚不及滇、黔道路的野逸古艳,也不如其与大自然亲近密切,后者的某些道路,尚不时可见古代生活的风致遗迹,令人不期然而发思古之幽情。或者换一说法,想要在现实中复原古人笔下“蜀山行旅图”的意境、样貌,反而还要到今天的滇、黔道路上去找寻。

伍立杨 来源:中国青年报

2018年03月30日 04 版

蜀道古今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