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13亿人里每天有不下3000万人次点外卖,这其中,仅有中等城市无锡的300多万居民,有机会享用人民币1元的奶茶、炸鸡和盖浇饭。
过去两周,江苏省无锡市中心一家不足20平方米的外卖餐厅,店主承认赚了10万元,即使他接到的每一单都前所未有地廉价。这座城市还出现了改行去送餐的咖啡师和服装导购员——骑着电动车走街串巷的外卖骑手忽然供不应求。在电梯里、马路边或商场内,骑手们忙里偷闲谈论着自己高达4位数的日收入。骑手们经手的所有订单里,这位年轻女顾客的选择是罕见的:她为了用光手机上的优惠券而绞尽脑汁,到最后,下单了十几桶矿泉水。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这次,抢着为无锡人埋单的主要是以高额补贴杀入外卖市场的移动出行平台“滴滴出行”。本月起,主要提供打车、租车等服务的滴滴开始向“衣食住行”中的另一需求进军。4月9日正式上线的“滴滴外卖”将无锡设为首站,每天花费巨额补贴抢占市场份额,搅动了整个城市的胃口。
太阳底下无新事:4年前,滴滴打车与竞争对手“快的打车”掀起过全国范围的大战,直至一年后双方“战略合并”,那次大战的“核武器”就是补贴。外卖行业也是经历了一轮轮的补贴大战,才留下“美团外卖”“饿了么”等企业。
4月9日,滴滴推出满20元减18元的代金券,以及大量的商家满减、分享优惠手段,美团临时制订计划,推出“满20减15”等活动。
“他们的优惠力度……有点出乎意料。”4月13日,美团外卖北方大区总监安中杰在接受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采访时表示。滴滴外卖4月1日在无锡开始试运营,清明假期后,安中杰就由北京飞抵无锡应对。
负责外卖业务的滴滴高级业务总监刘耘受访时则表示,滴滴外卖无意在无锡“大战”,“不针对任何第三方”。
滴滴方面还称,其他城市的外卖业务也将尽快落地。
今年3月,美团在上海推出打车业务——这恰是滴滴的优势领域,也曾通过类似的做法,将日订单量升至30万单左右。
在不同的城市,两家独角兽企业进入了对方的传统“领地”。
空降骑手
在无锡一家媒体工作的修宁君感觉,滴滴的进入以及美团、饿了么的应对,共同“引爆”了这座城市。
4月8日,她和同事分别从当时仍试运营的滴滴外卖平台下单,优惠力度很大且20分钟即完成配送。很多无锡人当时还不知道滴滴外卖的存在。
情况在次日彻底颠覆。这一天,几大外卖平台掐架般的举动,呈现了病毒式传播,传说中1分钱的鸡排、1元钱的披萨和1.5元的奶茶……
修宁君一位不怎么关注外卖的同事回忆,当天办公室里“快点外卖!店都要打烊了”的喊声此起彼伏,很多人在嘀咕“不点外卖就亏了”,甚至其54岁的母亲都跟风下载了App。
4月9日之后的一周里,修宁君多次下单,购买了大量的饼干、点心、瓶装水,100多元的总价往往只需三四十元。她每天傍晚下班到家,凑单凑到晚上8点,钱花得“死乞白赖”。
由于大量订单涌入,不少店家瘫痪,选择临时闭店。一些心有不甘的居民转而涌入平台上的超市购买水果、瓶装水、膨化食品。这又使线下超市遭到冲击,甚至有门店积累上百个包裹无法配送。
滴滴杀入后,无锡的骑手突然不够用了。滴滴外卖招募“忠诚骑手”和“自由骑手”。忠诚骑手要求专职,每周在线大于48小时,月薪保底1万元。可随时上线接单的自由骑手每单可得配送费15元,高峰期25元。在此之前,美团、饿了么等平台的配送费基本维持在每单5~6元。
滴滴外卖无锡人民路站的彭姓站长证实,自己站内管理着近300名骑手,大概有90%是从美团、饿了么等平台过来的员工。
这位站长介绍,在自己站内,过去一周里,忠诚骑手平均每天在岗9小时,拿到2500元的周保底收入并不难,加之最近平台会给表现良好的忠诚骑手每日发放数百元奖励,因此,忠诚骑手的一周收入在3500~5000元之间。至于自由骑手,不少人日送50单以上,甚至上百单,最高者日收入一度达2800元,日破千元是正常水平。
一位“外卖小哥”听到类似消息后,果断跳槽,老东家只按2.5元一单的价格与他清算报酬。“无所谓,已经在滴滴这儿赚回来了。”这位壮实的骑手咧开了嘴。
据安中杰回忆,对美团来说形势最糟糕时,大量运力都被竞争对手平台上“满20减18”之类销量大、出餐快的小门店吸引走——因为补贴,这类餐厅在这场战事中有更高的出餐热情;对于同样急于赚钱的骑手而言,配送省时的快餐也是首选。海底捞、蜜桃餐厅等大型连锁店耗时长、总量大的团餐、高价餐开始无人配送,他的电话被焦虑的经销商打爆。
美团外卖为此不得不派出大巴,从苏州、常州等地外调骑手驰援无锡。本地的配送站内,站长们也展开训话,稳定军心。兼职骑手等社会化运力的收入得到了针对性的提升。安中杰称,连锁品牌作为头部商户,是“必须守住的底线”。
伴随美团外卖2013年创办至今,安中杰的职业生涯里鲜少有这样的窘境。受访时,这位元老级人物略为愤怒地挥了挥手:“我们不干涉的话,生意没法做了。这不是我们的本意,可我们必须跟进。”
“请30万人吃饭”
无锡市中心崇安寺附近的东方巴黎大厦,4月14日这天,接近午时的1分钟里,共有33名配送员从一楼大堂穿过,所有人手里都紧握手机,其中18人奔跑行进。这其中,7人身穿黄色外套,10人身着橙色,直到最后1秒,一袭蓝衣闪过。服饰的不同颜色代表不同的外卖平台。
外卖平台的价格战,无疑造就了另一个维度的繁荣。美团专送无锡田基浜站的多位骑手表示,比起平时日均三四十单的派送量,前几天的日单量上涨到了七八十单。这使得他们下午5点多才吃当日的第一顿饭,很多人连解手的时间都没有。一位滴滴骑手说,4月10日那天,自己下午5点吃了第一餐饭,他在接单的间隙点了一碗面,最后因为太烫,还没能吃完。
老旧的东方巴黎大厦是众多外卖餐铺的聚集地之一,因为外卖平台的战争再次充满人气。有的门店前挤满了三种颜色的10多名骑手,众人挤作一团,高声报数领取订单。一位身着橙衣的滴滴骑手甚至一手提下7个包装盒。年久失修的扶梯上,有骑手边小跑下楼边查看手机订单,险些因此摔倒。
但这些还不是这座大楼里最令人惊讶的财富故事。不起眼的二楼角落,一家不足20平方米的店面通过滴滴外卖,半个月内销售了6000多单。使用优惠券后,该店的一份外卖最低只需1.2元。加之滴滴平台近来零抽佣,且依照销量分阶给予商户每单3元、6元、12元的补贴,该店半月已赚得10万元左右。
“这种骑手的补贴是完全不符合市场逻辑的。至于给商户倒贴钱,更是商业贿赂!”安中杰在无锡的办公室内对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表示。近年来,美团、饿了么基本确立了每单20%左右的商户抽佣比例。
刘耘则强调,滴滴外卖与骑手、商户签订的合同条件与竞争对手基本持平,目前给出的优惠仅仅是不定期的商业推广行为。
事实上,同在长三角的南京和上海,美团打车的业务也在复制屡试不爽的补贴手段。上海的新注册用户一度会得到3张14元的无门槛优惠券,注册司机前3个月“零抽成”的体制,也迫使滴滴暂时调整针对用户和司机的补贴办法。
2015年,滴滴总裁柳青曾公开表示,“假如不烧钱,我们今天根本不会坐在这儿。”当时,滴滴的年度亏损额在数十亿至百亿元人民币级别,全年融资229.45亿元,高居国内创业公司第一。而当时融资额的第二名,恰恰是美团。
它们当时还在不同领域,面对不同对手。
如今,两家公司终于正面相遇。半月收入10万元的外卖店主完美沿袭了当年3万元月薪司机的诞生逻辑:烧钱争夺更多的用户,比一时的盈利,更能获得资本青睐。
针对外界关于美团与滴滴资金谁更充裕的揣测,安中杰称,至少在自己管理的范围内,美团的业务经营未顾忌过现金流。“在美团,钱不是问题。”
“不就是请30万人吃饭吗,谁不会啊?”美团的一位公关人士表示。
去年第四季度,美团和滴滴先后融资40亿美元——这意味着两家平台如果要“烧钱”,都有相对充足的弹药铺开漫长的战线。
“互联网是焦虑的”
虽然立场不一,但美团和滴滴两家企业的共识是,外卖是足够多家深耕的巨大市场。安中杰认为,中国日均外卖订餐量的理想数字或在8亿单,可现阶段只在3000万单水平。刘耘则透露,滴滴采信的数据是,目前外卖对餐饮行业的渗透率尚不足10%。
关于杀入对方优势领域的举动,刘耘称,滴滴在出行领域累积的算法和匹配优势可以用到外卖领域,本质上都是“由A到B”,擅长运人者也擅长运物。从匹配调度的范围来看,滴滴基于全城来做智能调度、路径规划和供需预测等,外卖只需要做3000米以内的范围;从实时变化来看,叫车时乘客与车主的位置都在实时变化,比只有骑手在动的外卖难度更大。
美团的安中杰则回应,对比司机和乘客两端对接,外卖行业商户、骑手和消费者的三端对接需要更大的运算量。而且不同于公路导航的丰富资源,美团外卖在几年时间里不断试错积累出的小区、街巷等小微区域专用导航是巨大的壁垒。
美团方面给出的数据是,某区域10分钟内的50个骑手承接200个外卖订单,需要服务器进行10的104次方运算。即使“是否要给已接4单的骑手继续派第5单”这一单一行为,也需要基于15.7万次运算。安中杰因此表示,“从匹配和算法上看,对方做外卖是杀入新领域,需要突破壁垒,我们做打车才是降维打击。”
在南京、上海试水打车业务的美团曾宣称,自身在消费领域有2.2亿活跃用户,消费者在吃喝玩乐的途中打车串联是顺滑的逻辑。刘耘也表示,滴滴的调研结果显示,经常打车上下班的白领恰是外卖的重点优质用户,两个领域天然重叠。
有趣的是,不同于始终宣称“万物没有边界”“业务不需设限”的美团创始人王兴,直至去年12月,滴滴创始人程维还对媒体表示,“对自己主业有信心,是没必要轻举妄动的。”他还表示,“要敬畏每一个领域背后的深度”。
“今天的互联网是焦虑的。”程维的这番论断,倒是百分百得到了验证。4月11日,无锡市工商局因外卖乱象约谈美团、饿了么、滴滴三家平台,要求各方停止实施涉嫌不正当竞争和垄断的违法行为,并主动纠正其他可能影响市场经营秩序、侵害消费者合法权益的经营手段。
三家平台的6位代表被安排在一张桌子上就坐。从北京赶来无锡的刘耘是被约谈对象之一。他强调,约谈的重点是整治友商的“非法垄断行为”。在他看来,其他平台在无锡是“侵略性的”。
让人民路那位滴滴外卖彭站长困扰的是,业务繁忙至几乎通宵的几天,他还要不停安抚辖区内的200多家商户。据他反映,这其中有十几家店铺因为在滴滴外卖上线,遭到美团和饿了么平台的下架,这令其他商户恐慌。
其他商区的部分店主也告诉记者,曾有其他外卖平台的市场经理要求他们不要上滴滴外卖,一些没有理会的商户随即遭遇下架。
安中杰对此的解释是,近期单量猛增,全城外卖运力不足,连锁商户单量稳定,出餐时间准确,容易调配,因此优先配送。骑手不足的情况下,为了不伤害用户体验,只能先暂停部分小商户的接单。
“不想再吃了”
一个事实是,各大平台争着“请客吃饭”的慷慨,在无锡人那里换回的并不都是领情。
修宁君4月10日晚在滴滴外卖下单买了一份烤鸭。两个小时过后,她接到电话得知已派不出骑手,随后系统自动取消了她的订单。她拨打滴滴客服电话无人接听。
优惠力度最大的两天里,修宁君的同事们为了在美团外卖上订到午餐,上午10点即开始下单,可依旧有人的餐品截至下午1点仍未送达。
一位美团骑手表示,9日和10日两天,自己和同事的手里基本实时积压四五十单,大部分骑手夜里10点多才能休息。
安中杰认为,补贴导致单量不正常增长,运力和产能饱和,用户体验确实极差。餐品在店家极为繁忙的情况下,也难免出现品质变差、分量缩水的情况。他向记者承认,近日实行优惠政策后,美团平台上的投诉反而变多了。这令他担心,类似事件将透支消费者对外卖行业的信任。
滴滴方面,刘耘声称,没有料到无锡市民的热情如此高涨,导致运力等方面供应不上,是“开城以来最大的不足”。
东方巴黎大厦那间累计销量逾6000单的餐厅老板也表示,自家的“蒸蛋套餐”经常在午间供不应求,实时瞬间涌入上百单,可制作一轮新鲜蒸蛋却需要近半小时。因此,他只能在不与用户沟通的情况下使用一盒饮料代替蒸蛋。
在这间大厦另外一间主营美团外卖的餐厅,事情呈现相反的尴尬态势。一度有数百盒外卖制作完成,但无人派送,最终积压变质。据称,美团外卖一天之内给这家商户赔付了6000多元。
更多小门店店主的体会是,这几天赚了钱,也挨了骂。虽然配送速度过慢绝非全是他们的过错,可大部分用户都直接向店主倾泻怒火,然后摔下电话,“饿死了!以后再也不点你们家了!”
滴滴外卖为人诟病的一个问题出在软件——目前,滴滴外卖仍嵌在滴滴出行App内部一栏,无法显示用户评价和商户评分。一些店主反映,滴滴的接单软件会在锁屏时莫名关闭,或是接单后不通知。还有店主点击了“营业”,用户一端仍显示“打烊”。
政府部门的约谈之后,无锡外卖市场的争夺正在降温。一家粥品店证实,最近几天,该店在滴滴外卖的订单量从最高峰的200余单回落至100多单,其余外卖平台也已恢复了店铺上架;数位美团骑手则表示,配送量从前几日的七八十单稳定回落至40余单。
无锡的一位男性顾客说,前几天他每天下午都吃一块鸡排,这几日价格从3.5元涨至8.5元,又回调至13.5元,尽管仍比堂食便宜近10元,可他“不想再吃了”。
美团方面称,补贴等行为引发刷单等乱象,平台本身沉淀的商户排名短短几日即遭到破坏,消费者或将需要花费半年时间试错,才能重新遴选出优质商家。刘耘就此回应称,无故将商户下架,恐怕对整个市场排名伤害更大。
如果眼光长远一些,忘记300多万人口的无锡市区和沸腾一时的外卖战场,估值都已达到数百亿美元的互联网企业滴滴和美团,其实都已走到了各自即将转身的“下半场”。
滴滴计划在2018年实现盈利。在程维的计划表中,新能源汽车和无人驾驶将彻底终结出行领域无穷的补贴和低端价格战。他曾公开表示:“滴滴早期长大不是因为你的体验特别好,而是因为有补贴大战,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不需要去补课。”
美团也在摸索,本月,这家公司收购了摩拜单车,继续扩大边界,要将吃喝玩乐行等一切高频生活类服务聚集在一起,试图搭建前所未有的商业生态。
它们都在描绘更具想象力的互联网场景。但在这个忽冷忽热的4月,人们对这些宏大而美好愿景的注意力,不可避免地,再次分散到了那些廉价的奶茶、炸鸡和盖浇饭上。
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 程盟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