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门外的声音,吵吵闹闹响了一夜。
一阵踹门声后,外面的人投来石块和啤酒瓶。他们唱着歌,吃起了烧烤,“乒乒乓乓”摔完酒瓶,还点燃鞭炮和烟花,“跟过年似的”。干昌友和妻子只能紧锁住房门。一直到凌晨4点多,这片土地终于安静下来。第二天天亮,这家人才敢出来收拾外面一地的竹签、玻璃碴和炮仗屑。
这已经是干昌友在一个月内度过的第三个不太平的晚上了。自从2017年6月,他发现并举报了有人往家门口的耕地上非法倾倒垃圾后,就一次又一次地陷入被报复的恐惧中。
他不是第一个发现倾倒垃圾的人,垃圾也不只出现在他家门口,附近几个村组都被臭气笼罩。但作为四川省成都市温江区永宁镇城武社区8组组长,他是唯一站出来举报的人。
在那之后,有十几个手持钢管和尺余长尖刀的人闯进过他家院子,他家承包地里种了十几年的桂花树被人开着挖掘机推掉。还有人逮住他的邻居一边扇耳光,一边逼问“干姓队长住哪儿”。
如今,他的孙女见到陌生男性就大哭,晚上常常从梦中惊醒。家里的玻璃窗户大多被砸出窟窿,至今没有更换,“怕又被砸了”,院内棚子上也还残留着碎酒瓶。他不得不咬咬牙,花了几千元,安装了6个监控探头。但没过几天,院外的一个探头就被人用石头砸歪。
干昌友仍然觉得举报天经地义。这个管着两百多人,甚至比芝麻还小的“官”说,这么做“是出于责任感和道义”。
胡子修得整整齐齐的干昌友,在许多事情上都毫不含糊。当选组长后,只念过小学的他,发现有人在简历里替他填了初中学历。他要求更正,“否则我不认这份简历。”
村民吴春安告诉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他印象中,过去组长选举总会有贿选的事,但干昌友参选的那届选举“非常干净,没人敢在他面前耍把戏”。最后,干昌友得到超过70%的选票。
当村民小组长的1年时间里,干昌友几乎一刻都没消停过。他管上了村民2009年就开始扯皮的承包地划分问题,一个院子里几个女人吵架,也得他去调解,“他处事公平,都服他”。
这次卡车装着麻烦事儿找上门来的时候,他同样没有绕着走。
干昌友至少7次向永宁镇派出所报警,但警察每次做完笔录后就离开,从未出具受案回执和立案告知书。因为举报倾倒垃圾问题,驻村书记、派出所所长、城武社区工作人员都到家里找他,问他有什么诉求,希望息事宁人。
“害怕,但没想过退缩。”干昌友说,“我只是想给家人和村民讨个公道。”当时正值盛夏,他们每天生活在垃圾发酵后的恶臭中,晚上睡觉都会被臭醒。村民路过掩埋垃圾的耕地都要掩住口鼻,“喉咙能感觉到刺痛”,一到下雨天,地里就漫起黑水。
从2017年6月到2018年3月,长达9个月的时间里,这片土地多次被倾倒垃圾。周边居民告诉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倒垃圾的人总是深夜前来,卡车的轰隆声吵得人无法入眠。曾有人拦下卡车,对方称自己挖走耕地里的土可以卖钱,倒一车垃圾还能收入1000元钱。
村民叫来了派出所民警和城管队员,本以为事情可以得到解决,没想到等他们吃完饭回来,倒垃圾的人都跑了,也没有任何人给他们一个说法。
“干家被人闯了几次门,那个声音我们在家里听得一清二楚,哪还敢说话。”附近两位独居的老人告诉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
只有干昌友坚持向有关部门寄去举报信,他给市长热线打电话,把拍到打人者的清晰照片、车牌和对方遗落的一部手机等证据交到温江区公安分局。
来自市长信箱的反馈是,这些垃圾是修建道路产生的施工垃圾,不会影响居民生活。社区的城管队也来过人,但他们只是把地面的垃圾掩埋到地下。
干昌友不肯罢休。他把每一次垃圾倾倒的地点和车辆数目记录下来,也把每次被威胁、被有关部门推诿的经过都写了下来,因为“时间久了可能记不清,写下来最保险”。
他说自己其实最怕繁琐的事,但遇到这种情况,“根本看不过去”。这个只读过3年书的男人,积累了一套自己的智慧。他教村民多保留录音和影像证据,连微信都不用的农妇也被他教会了用手机摄像。他还告诉村民,拍摄垃圾污染的时候,一定让高压线塔出现在照片里,“便于定位,别人也没法说你的照片都是同一个地点拍的。”
常有村民提议到社区去“摆龙门阵”抗议,干昌友每次都拦下他们,“不要总想靠‘闹’解决问题,法律才是我们的武器。”他反复叮嘱大家,反映情况一定要如实说,“一点虚假夸大都不能有”。
今年3月6日,干昌友将掌握的信息制成视频后发到网上,他才终于等来阶段性的成果,温江区公安分局出具了日期标注为2018年3月7日的立案告知书。
他记得,那天家里来了10多个警察勘验打砸现场,“院子都有点站不下了”。
半个月后,社区也终于派人来,从一块承包地里清出了5车垃圾。那天,温江区的环保和公安部门都到场了,边上长枪短跑架着十多个摄像机和照相机,挖掘机“吭哧吭哧”扬起渣土,一台大风扇“呜呜”地吹去水雾。
举报了十几次后,干昌友以为这个问题终于能解决了。在镜头下,永宁镇城管科领导表示,垃圾都清完了,要回填土壤。
“这不是胡说吗?底下还有垃圾。他们倒了多少来,我一清二楚,都是有视频为证的。”干昌友当晚就领着村民拦下了挖掘机。他因此又受到威胁,温江区下派的调研员称“干昌友阻碍施工,底下如果没有垃圾了,要追究责任。”最后,有人开着挖掘机,从下面又清出了近10车垃圾。
他盯上了社区派来的挖掘机。只要一听到远远传来的轰隆声,51岁的干昌友就赶紧揣上手机和充电宝,深一脚浅一脚地爬进5米深的坑里,拍摄它挖走村民承包地里垃圾的情况,挖掘机的摇臂就在身边起落。他知道,手里的录像证据是驱动眼前几人高的庞然大物最好用的东西。
废弃的床垫、发泡剂桶、编织袋、建筑砖块……卡车拉走一车车散发恶臭的垃圾,坑里的积水已经是乌黑一片,附近的土地里已经清理出了近80车垃圾。截至记者发稿前,垃圾挖掘工作已经停止,但干昌友估计,至少还有数十车垃圾仍然埋在地下。
垃圾污染只是干昌友遇到的其中一件烦心事儿。这个没通自来水的村子赖以生存的地下水也被污染,井里打上来的水发黄、发臭。
干昌友听到抱怨后,到每一户村民家了解情况。他发现,每户村民一天要花费20元在吃水上,因为舍不得花钱,洗澡、洗衣服和洗菜只能将就用受污染的地下水。他们在人均1.1亩的土地上耕作一年,收入也不过万余元,“还要看老天爷的脸色”。今年碰到水污染,水稻都不长个儿,种的大蒜也发黄。
“对村民来说,垃圾忍忍也就算了,但每天这么买水喝,没人受得了。”干昌友总结村民的意见。
社区曾召集村民代表和党员开会商议水污染问题,表示“(地下水污染)和垃圾没有关系”,提议由政府、社区和村民各出一部分钱,打一口更深的井,绕开眼前的麻烦。在场的代表高加绣和任玉萍告诉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她们对方案意见很大,但“不敢提”,只有干昌友提出了反对意见。
社区和镇上很多部门都派人来找过这个“刺头”,劝他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别再闹了”。“照我这个性格不可能,除非他们把我灭了,把我的身份注销了。我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干昌友对他们说。
曾有镇上来的人要取水样做检测,也因为干昌友要求对方出具授权委托书和检测机构资质,事情不了了之。“我当时就提出,西安市官方都出现过空气质量检测造假的情况,你不出示任何证明就要做水质监测,我不接受。”
被各种各样的麻烦事儿纠缠久了,干昌友越来越相信,一切都应该依法处理。因为曾面临征地拆迁的问题,他开始自学法律,一字一句读完了一本600多页的有关土地的法律法规汇编,书的侧页已经翻得发黑。过去一年,他又恶补刑法和环保法,对其中的条文信手拈来。
今年两会后,他去镇上书店买了最新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监察法》及释义,“我要仔细研究怎么追责”。
他认真整理了以前拍下的派出所和城管敷衍自己的录音和影像,以及村子被污染的证据,给四川省、成都市和温江区的各级人民政府、公安、环保、国土资源和监察部门寄去文字材料和光盘。
截至目前,只有四川省国土资源厅和成都市环保局给出回复。前者将问题转给了温江区国土资源局,后者称环保局没有执法权,垃圾倾倒问题由城管委负责,他们那边没有光驱,看不了光盘。
干昌友对这个回复不满意。琢磨了几天后,他决定收集更多证据,再向不同部门寄去针对性的材料。
见到社区和镇里的负责人,他也会当面质问“我这个举报人的信息是被谁透露出去的?这些人这么明目张胆,是不是有保护伞?”“出现问题的不止8组,但为什么解决问题时只把8组的人喊去参加?”
他也不知道这样的追问何时有音信,但他现在还顾不上别的,只能先盯着饮用水问题的解决。在他的计划里,埋在土里的垃圾要清理干净,被毁掉的耕地该赔偿的赔偿,然后是向搪塞敷衍的自己的每一个政府工作人员追责,“一个一个来,一定讨个说法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