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好像唯一一次跟母亲看电影是清明节前,在北京。母亲已经71岁了。同去的还有儿子和老公,一家4口,距父亲离世大概有5个月。
父亲去世后,母亲才终于来北京跟我们一起过春节,并生活了几个月。之前,父亲总是说,我现在不去北京,等病好一点再去。在父亲生病的近10年里,父亲一直是这么说的。母亲一开始说,你不去,我是要去的;后来说,算了不去了,北京我去过了,回头去别的地方;再后来说:我现在不能去,你爸爸这样……我肯定是哪儿也不去了。
有那么一些瞬间,我会想到是父亲拖累了母亲。父亲患老年痴呆症将近10年。
看电影时,母亲对我儿子说,我看不懂你要给我讲哦。她确实没有看懂,该笑的时候她没有笑,并且没有舒舒服服地靠着椅子坐,而是保持身体前倾并经常变换姿势,是的,她是怕睡着。
我们想让她分享我们的快乐,但她只是想,这是在跟我们一起看电影,不要睡着。
她可能也是快乐的,之后会打电话跟她的朋友说,女儿一家带我去看电影了,带我去吃饭,带我去公园玩……
父亲走得很突然,是夜里走的,没有任何一个亲人在身边。我们甚至没来得及给他准备一张好看点的遗照,只好用了他身份证上的照片。照片上,父亲没有微笑。办丧事的那些天,我没有办法看那张照片,只要一看到,眼泪就像现在这样刷地流下来。
父亲生命的最后1年零4个月是在养老院里度过的。对于老年痴呆症患者来说,去养老院是最省事的办法,就像幼儿园的全托班。把我们的老父亲托给一群陌生人来照顾,母亲是于心不安的,她竭尽全力去弥补。总是送来各种各样的补品、营养餐,从来不心疼钱,一天一次送到养老院去。
后来,父亲只能吃流食了,母亲就把鱼肉虾蟹加高汤打成糊糊。护工每次喂我父亲吃饭总是要费很多时间,因为父亲并不会主动张嘴,而母亲准备的量又很多。母亲说,多吃点好的,总归可以活得长一些。后来父亲连吞咽的功能都没有了,插了胃管,每天医院有6袋营养液直接从胃管里喂进去。
母亲算是休息了一两个月,每天只需要买水果打成果汁。可是,很快发现父亲的血液里缺钠缺钾,也不知道是谁说是因为营养液里盐分不够,于是母亲又恢复了天天给父亲熬汤打汁的工作。父亲生命的最后几个月里,母亲每天4点多就起床,炖上加过虫草的鸽子汤、鱼汤、鸡汤、猪蹄汤或牛肉汤等,然后把食材加上米饭和高汤打成稀汁,赶在6点半之前送过去。看着护工喂给父亲。
父亲的最后那段时光基本上不说话。我最后几次去看他,他没有再叫过我的名字,也没有对我的话有什么反应。到最后,父亲也不再叫得出母亲的名字,只叫得出他妹妹的名字。
我不知道母亲通过胃管喂给父亲的这些东西,对父亲来说,会有什么愉悦感吗?我也不知道,在父亲最后的那些时光里,我们这些亲人去看他,他会开心吗?每次我们离开,他会难受吗?他一个人在医院房间里躺着的时候,会觉得孤单吗?他的脑子,有没有一些清醒的瞬间,感觉我们抛弃了他,但在我们到他身边的时候,他又糊涂了,所以始终没能说出什么。
那段日子里,我们兄妹三人经常对母亲说的话就是,老爸也就是这个样子了,你不要太在意了。但母亲始终很在意,为此,她瘦得没了人形,脾气几近狂躁。
那段日子里,我们还经常对母亲说的是,父亲身体还好好的呢,不会有事,你别反过来先把自己累坏了。
最后,父亲还是说走就走了。
一度我以为,母亲是父亲的天,是母亲撑起了父亲。现在我知道我错了,父亲在,母亲是一个妻子,是以照顾父亲为纽带的我们全家人的总指挥。父亲走了,母亲变得只是一位老母亲了,没有人真正需要她。
父亲走后的两个星期,我请假在家陪母亲。那是我上大学离开上海后,在家停留时间最长的一次,只有我和母亲两个人。现在回想起来,那是让我觉得要窒息的两星期,我不知道该怎么对待她。
母亲仿佛人格分裂一般,每次有亲戚朋友来家里,或者来电话,她就精神抖擞,礼节周到地接受别人的安慰,并且总是反过来安慰别人,说是的是的我会的,你们也要照顾好自己……只有对我,无论我说什么,她总是没好气地拒绝或反驳我。有一次,我批评她的生活习惯,她立刻暴跳如雷声嘶力竭地叫喊:不要你管!我一个人过得好好的。
我想尽一切办法讨好她,却总遭到她恶声恶气地拒绝。
那天晚上,我奇怪地做了梦中梦:先是梦见父亲和母亲都去世了,我伤心地哭着,然后父亲出现了,他在我的梦中梦里跟我说,母亲去世了会多难受,你现在知道了吧,所以你要对她好一点。我问父亲:我该怎么对母亲好?父亲说:你想想当你小时候是怎么对母亲的?像那个样子就好了。然后,我的梦中梦醒了,母亲还在,我突然变成了小时候的样子,对母亲充满了依赖,而母亲又变回了那个慈爱勤劳、无微不至、雷厉风行的人。
这个奇怪的梦突然让我不再暗暗责怪父亲——虽然觉得他对母亲不够好,但他会在去世之后跑到我的梦里来,提点我。
我想,一直在照顾着父亲的母亲是一个强者,而父亲走了,我出现在她的身边,摆出一副要管理她的架势来,她不习惯,也不愿意接受。
春节,把母亲接到了北京。母亲说,要是我自己在上海一个人过呢,我会去看看杨妈妈,还有你大舅妈,其他人我就不去看啦,他们家里都会很忙的。杨妈妈是岁数更大的一位孤单老人,女儿在新加坡。而我身患癌症的大舅妈,因为大舅舅不会照顾人而孩子又在美国,也是孤单地在病床上挨日子。母亲会时不时地做点好吃的去看望这两个人。大约只有这两个人,让她依然可以发挥一些作用。
直到在电影院里,看到母亲努力前倾着身体,不让自己睡着;接下来我带她在厦门鼓浪屿旅游,上坡下坡地走着,母亲突然说:哎,累啦,不行啦!到底是70多的人——我才突然间意识到,母亲老了。
慢慢变老,绝不是什么浪漫的事情,哪怕是和爱人一起慢慢变老。那些过往点点滴滴的微笑,虽然有时候也可以躺在摇椅上慢慢聊,但更多的时候你躺在摇椅上,是因为只有这样,各种痛楚才会少一些。
那天看的电影是儿子的偶像导演的作品。我跟老公说,我怎么觉得不好看呢,儿子不能容忍任何人批评偶像,说那是因为你连最基本的都没有看懂。我问他,这部电影最基本的是什么?儿子说:是世界会变的,一代要比一代强,就像你经常反驳我外婆,而我经常反驳你一样。
是啊,这个道理还用说吗。儿子年少轻狂,我自认还风华正茂,所以不怕反驳。但是母亲呢?而我们每个人都会有那么一天——无法理解新的事物,对周边的世界没有任何贡献,连享受这个世界都可能学不会了。那天为了上鼓浪屿,我站在码头上现场下载App,现场网络买票,母亲说:哎,要是我们老人自己来玩儿,就根本买不到票了。
母亲节快到了,周末的下午,工作快结束的时候,忽然独自感伤良久。突然想起来母亲的房间里缺一个机顶盒,今晚要给她接上,当她不愿意在客厅里陪我们看电视的时候,可以多几个频道选择。
张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