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挣脱,瞬间散开在泥土的芬芳中,散射成金色的流苏,散在蝉鸣中,散在瞬间绯红的空气中。
这样的黄昏,像一个微醺的姑娘。
我端着旧了的白瓷盆走出来,拿着泛黄的瓷勺,一个人坐在菜园子的地上,想着这蝉鸣是从哪个枝传来的。
祖辈有一个沿袭已久的习惯:在小孩子出生周岁进行抓周的仪式,又俗称“试儿”。
故乡有名的算命师傅信誓旦旦地说,这孩子别看是女娃娃,她是文曲星下凡,以后必有出息。可是奶奶说,当初在故乡的时候,举行出生周岁抓周的仪式,我第一个就抓起来了这个勺子。
不是毛笔,也不是书本,是一个勺子。有人想抱着我再抓一次,可大爹制止了,这样试得就不准了。
我童年是花花草草组成的。奶奶在春天做青团给我吃。
那是一种软糯的小团子,奶奶出生地那边常见的小食,有淡淡的艾草香。有时午觉起来,就看奶奶在厨房揉团子,我就搬来小板凳在灶台边上看,甚是有趣。
将少许嫩艾叶捣碎,细细揉入糯米粉中,搓成长条儿,逐个儿按扁,再包上混了花生、核桃仁的糖馅,捏拢收口,搓成圆球,即成生坯。这时候,这团子还不绿莹莹的。得上锅蒸。热气滚滚,不一会儿,晶莹剔透的青团就出锅了,镶嵌了艾叶的碎渣。很好看。
奶奶总是喜欢再洒点麻油。拿起来一个团子看看——滴溜儿圆!再一咬——唔,外皮草味较重,味稍苦,爽口不腻。内瓤沙质,混杂了花生、核桃的浓郁香气,入口即化。一锅五六个团子一眨眼工夫,一半都进了肚儿,还眼睛死死盯着剩下的团子,意犹未尽呢。
曰:日暖桑麻光似泼,风来蒿艾气如熏,杏花微雨似江南,不及奶奶做青团。呦,不能贪嘴!
夏天是绵长的,翻卷着热浪的,菜园里丝瓜形状甚是畸形,感觉发育的时候不小心打了个喷嚏,长歪了。
奶奶倒是对自己的成果分外满意,拿着草帽往脸上慢慢地扇风,坐在石阶子上碎碎地念叨着:“这个丝瓜,就是从土里长出来的,完完全全的 ‘有机’,奶奶晚上给你炒丝瓜年糕尝尝。你再看奶奶的小白菜,‘有机’白菜做出来的汤,顶好喝!”
那时候跟奶奶学了几个词,大概知道什么意思吧。一个是她天天挂在嘴边的“有机”,另一个是“故乡”。
我的故乡是辽宁,虽然没有很多印象了,但是记得天气很冷,饭很大份,肉很多。
奶奶不是北方人,奶奶的故乡在江南某一个小城。奶奶做的饭份很小,味道很清淡。我总觉得奶奶口音和大家都不一样,细声细语,很好听。
记得有一次奶奶在台阶上见到一条细细的蚯蚓时,举起来,眯着眼睛看了半晌:“这里蚯蚓比不得故乡呀。”我一噘嘴,不屑地说:“我的故乡是辽宁,我故乡啥都好,满地都是烧鹅排骨鸡!”奶奶笑得直不起来腰,她非说我不知道“故乡”是啥,还“就知道吃”。
总卖关子还不带我去故乡,这可不厚道。
我极爱喝汤。吃饭,不能少了汤。
奶奶给我端上来的碗里的小白菜豆腐汤总是亮晶晶的,豆腐闪着嫩嫩的白光。
喝奶奶的故乡的汤,我自己琢磨出了一套品法。先用瓷勺舀起,闻一闻白菜的香气,再嘬一口白嫩如玉的豆腐,待豆腐顺着喉咙滑入胃中妥当后,最后一口喝下汤。这一套品法究竟品出个什么与众不同的味道来,我说不上,总之很神奇。像月光,盈盈的。
可你要问我:这月光是个什么味儿?
奶奶做的小白菜豆腐汤什么味儿,这月光就是什么味儿。
奶奶做饭,我就看着。看着看着就会了,简单得很。多吃,多问,多试,才能掌握咸淡,用量,火候,还得加点创造力。
我学做咸菜,学得最快。也因为它简单,不需要你做什么事。切好,腌足,剩下的交给风和时间。就拿酱莴笋说吧,我最爱吃。
首要挑选菜园“有机”肥嫩莴笋两根,削皮。用盐,豆瓣酱蘸均匀,封好即可。过小半个月,拿出品尝,配白粥味道发挥最佳,酱香味浓,可与四川榨菜媲美。
煲汤学得很快,可能因为天性爱汤。虽然肉不容易炖好,练了挺久。总之,不能亏待了自己的嘴。
奶奶告诉我,这些都是她故乡的做法,只有她故乡的人会,传给我了,要记住喽。牛腩炖前先炒一下,不然肉“死”;切黄瓜丝不可以用刷子刷,味道太平均了,食之无味;鳜鱼是鱼中上等,肉质鲜美丰腴,用酱汁、生姜腌后更增色,再撒少许豆豉、剁椒——那鱼肉,含在口中宛若步入仙境。古人云“桃花流水鳜鱼肥”,说的就是这个理儿。
虽然我离开奶奶菜园子,去城市上中学,吃尽大大小小饭店的粤菜、川菜、云南菜、苏帮菜,也无法分别哪个味道是“故乡”菜。闲暇之余,回味奶奶做的汤啊肉啊,口中总流哈喇子,真够诱人的。
后来,奶奶得了关节炎,下不了菜园种菜,也难久站。
夏末一日,探望老人,为奶奶做了晚饭,用奶奶私传的故乡做法。
晚饭很对味儿,可是发现菜园子老得比奶奶快——太阳花都趴在地上,萎靡地叹气。于是急切地想着打理下菜园。
奶奶睡了。
厨房里面还剩一个我做的青绿的团子。圆咕隆咚的,挺孤单。
外面的老槐树哆哆嗦嗦的,没听到虫子窃语。
我一个人坐在菜园子的地上。
夕阳早不知什么时候就溜到山头后面,收敛了光辉。老槐树里面没有传来蝉鸣。
哦,夏尽了。
曰:故乡篱下葵,今日无可采,遍地是苍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