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75年的人生中,胡东屏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孤身一人。
从他的住所出发,走路几分钟就能到达春熙路——这是成都市最热闹的商业街,路边冒着热气的火锅店经常通宵营业,满载的货车需要在天亮之前抵达,为第二天的各色相聚作好准备。胡东屏几乎没被邀请参加过任何聚会,除了下楼买菜,他基本上所有的时间都窝在自己二三十平方米的昏暗房间。
没什么人能跟这个老人作伴。10岁时,他离开父母,从位于四川省眉山市的老家来到成都读书。17岁时遇上“三年自然灾害”,父母离他而去。此后的几十年里,所有跟他有所牵连的人都相继离世,包括他的弟弟妹妹,以及在成都留宿他的亲戚。
他一生未婚,没有孩子,更没什么朋友。有街坊邻居跟他在一个小区同住了十几年,只见过他两三次。甚至连健康也离开了他。十几岁时胡东屏患上了骨结核,因为没钱医治,只能敷上几片草药缓解疼痛,右臂慢慢扭曲变形,无法伸直。
生病之后,他拒绝别人帮助。他学着用左手吃饭,用左肩扛起装满草药的竹筐,沿街叫卖。同行扛10筐,他只能扛6筐,几百米的路程,他中途要休息三四次。
多年来,长久陪伴他的似乎只有腰间的几把钥匙。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胡东屏买下了亲戚位于成都市中心的房子,经过几次拆迁,原本一套几百元的房子如今变成了两套房产、一间商铺,总价值几百万元。他没有手机,也没有钱包,这一串叮当作响的房屋钥匙是他最重要的东西。
就在不久前,他连这份最后的“陪伴”也毫不犹豫地抛弃了,把名下两套房产和一间商铺悉数捐给了四川省残疾人联合会,用于帮助残疾学生上学。
房屋的过户手续还没有完成,但负责办理胡东屏捐赠事宜的省残疾人福利基金会副理事长汤全说,胡屏东的捐款,“应该是这3年,我们遇到的最大的一笔裸捐意愿。”
可是,这样的重大决定,似乎也没有在胡东屏的人生中激起多大波澜。“我年纪大了,留着钱死后也用不上。”他把玩着那串即将不属于自己的钥匙,谈论死亡的语气就像在谈论一顿晚饭。事实上,他在两年前就把捐赠意愿写进了遗嘱里,为了不“被坏人陷害”而丢失财产,他选择立即进行捐赠,“晚了怕来不及”。
胡东屏身上深色的衬衫洗得有些发白。有人说很少看到他提着荤菜回家,买的最多的就是3元一块的豆腐,家里甚至没有电饭煲,只能做稀饭。他做过最奢侈的事情之一,就是花20元听了一场两个半小时的川戏。
他不会使用互联网,附近银行的工作人员常能看到这个并不高大的老人,要么揣着现金,要么攥着存单,多是存钱,取钱的时候很少。每月光靠租金,他的收入也能有上万元,但这对他来说并无用处,每月1600元的社保金足以覆盖他的全部花销。
捐赠后短短几天,记者纷纷上门拜访,邻里热切地跟他攀谈,甚至有企业被他感动,给他送了1万元钱。对此他始终不能理解,“我是捐钱的,为什么要给我钱?”他把收到的钱又气哄哄地捐给了四川省残联,甚至连别人提上门的水果都不收。这时候人们才发现,对他来说,孤独“不是负担”,而是“人生的常态”。
他喜欢一个人的生活。每天按时起床,尽管不出门也要洗把脸,用变形的锅碗瓢盆为自己准备好一日三餐。在他看来,人生没有比吃饭更重要的事了,“生活就是一天三顿饭,吃饭才能活下去”。去年他在租客的劝说下买了一部手机,前几天不慎丢了,也不打算再买一部,“反正也没什么人联系”。家里没有电视,只订了一份报纸,以及成堆的书,大多是侦探和历史小说。他爱看故事,有时会自己跑去市中心的电影院,跟一群抱着爆米花的年轻人一起坐在黑暗里。
有人说他“怪”,他也不介意。“嘴巴长在人家身上,你也拦不住。”原本坐着的他站了起来,似乎是某种表态,“我觉得自己这样过很好。不可能每个人的生活都是一样的。”
前些年弟弟妹妹去世时,他回了一趟老家,短暂停留了一会儿就走了。“人不可能永远伤心,生活还是要继续下去,最终还是要靠自己一个人。”
他一辈子都在努力过着孤独的生活,也想让别人能够在这个社会上真正独立。在路边见到乞讨的残疾人,他会用自己健康的左手投下几枚硬币。他希望捐出去的财产能用来资助残疾人上学。
“我想让这些孩子未来能更有机会自食其力,想让他们证明,没有谁比谁差,每个人活在世上都有一样的机会。”他听起来颇不耐烦,“这是人人都该懂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