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余秀华带着她的第一部散文集《无端欢喜》,从家乡横店村来到北京。她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来北京,穿着一身在媒体镜头中出现过多次的花色旗袍,在出版社的会议室里,接受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专访。
桌上的一大瓶茶水消耗过半,余秀华依然金句频出,“这3年我最大的变化就是越变越老”“标签就是一张纸,它迟早会掉的”“我不需要共鸣,我今天和你聊天,是为了配合你的工作”……有时让人难以招架。
2015年,余秀华的诗一夜之间红遍网络。之后,她相继出版了3本诗集《月光落在左手上》《摇摇晃晃的人间》《我们爱过又忘记》,总销量达40余万册,为近20年来国内诗歌集销售量之冠。以她为主人公的纪录电影《摇摇晃晃的人间》,也在2017年上映。
余秀华在《无端欢喜》中写道:“没有一个人的高傲比得过一棵玉米的高傲,没有一个人的从容能有一棵庄稼的从容。”
著作等身的人是可耻的,我要慢一点做可耻的人
中国青年报(以下简称“中青报”):之前出版的都是诗集,什么时候开始创作散文?写散文和写诗有什么不同?
余秀华:之前写诗歌的同时,一直没有间断写散文和小说,并没有说这个阶段写诗歌,那个阶段写散文,而是同时进行的。有想法的时候就写,这些东西可以做成一本书了,就出版了。路上可以随时写诗,写得好不好是另外一回事,但散文要在安静的地方写,需要更清晰、更深刻地阐述自己的想法,文字要求一样高。
中青报:看了你的散文,似乎和你的诗一样直接。写作时从不掩饰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吗?
余秀华:我骨子里是一个非常含蓄的人。“穿越大半个中国去睡你”只是写诗而已,我什么都没干啊。如果写作都不能表达真实想法,写作还有什么意义?写作一定要是真实的诚恳的。哪怕你内心不那么光滑、不那么纯洁,也应该写出来,这是作者对自己最基本的要求。
中青报:那读者会从散文中读到另一个余秀华吗?
余秀华:他们会觉得,哎呀,余秀华原来是如此深刻,思想是如此丰富,如同浩瀚的大海。哈,你可以信也可以不信,反正吹过的牛概不负责。
中青报:你一般都是什么时候写作?
余秀华:早上6点起床,做家务到8点,开始写作,写到11点,下午和晚上啥事都不干,要么看书,要么玩手机。如果没有写作计划,可能一天都在床上躺着,早饭都不吃。
写作每天不超过3000字,我刻意保持慢的速度,我特别反感一年出几本书的作者,他们不仅在消耗自己,也在消耗社会资源,更重要的是在浪费纸张。我非常喜欢的诗人说过一句话,著作等身的人是可耻的。我为了慢一点做可耻的人,所以把这个书推迟两年才出版。
中青报:今年你还在《收获》上发表了自传体小说,小说和散文在你未来创作中会占更大比重吗?
余秀华:诗歌还是写得最多的,但我希望把所有文体都写好,因为我是一个有点贪心的人。我最近还写了一个4万多字的东西,讨论地球上最后是机器人统治人类,还是在机器人统治之前人类就灭亡了。
多读点书,这个非常关键,像我这样不读书又能写诗的人不多。读书关键是怎么读,我在每本书上,无论是小说、诗歌、散文,读书笔记都是做满整本书的,每个书页都有。今天读,会产生这种想法,明天又是不一样的,你把它一点一点记下来,才会形成自己的思考过程。学习知识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培养自己看问题的角度和思考问题的能力。写作的准备是一个长期过程,我用了40年。
喜欢给人贴标签的人真是闲得无聊,我很可怜他们
中青报:你觉得自己的诗歌处于什么水平?你有偶像吗?
余秀华:还可以,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偶像,你让我说男的还是女的?
中青报:各说一个吧。
余秀华:男诗人没有,女诗人有一个,名字叫余秀华。
中青报:那你喜欢看谁的诗?
余秀华:我还是喜欢和我同时代的诗人,因为他们的作品与我很接近。上世纪80年代以前的诗,写诗的环境和现在不一样,我无法进入他们的体系。
中青报:一直有两种观点,一种认为你是被贴上标签包装成诗人,还有一种认为你的诗本身就很不错。
余秀华:谁来包装我?我是拒绝包装的,我的诗歌本来就好。没有好的文本,再怎么包装也出不来。标签能让大众对你产生好奇心,引导他们进入你的文本,这不叫包装,这叫良性循环。没有文本,你就是个莫名其妙的网红。对喜欢我的人,我很感激,对不喜欢我的人,不要看我的书就好了,不要伤害我。
中青报:如果让你给自己贴标签,会有哪几个身份?
余秀华:诗人,贴一个就可以了。人一旦给自己定位,就会有局限性。我是个个性散漫的人,活成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当然其实也可以随便贴,女人、思想家、神经病……贴什么都行。你想,标签就是一张纸,它迟早会掉的啊。喜欢给人贴标签的人真是闲得无聊,我很可怜他们。
中青报:成名之后面对各种声音,你怎么看待?
余秀华:在特别难过的时候,我就去百度余秀华,看那些表扬我的话;在我得意忘形的时候,就去看那些骂我的,说我长得丑。这样我就处于一个比较平衡的状态。
中青报:心里会特别在意吗?你会跟谁聊这些?
余秀华:会在意,能成为诗人一般是很情绪化的人,我情绪得不得了。我手机上有1700多个好友,经常聊天的只有几个。我愿意聊的人很少,那个人也不一定愿意听我说,想想还是算了吧。
还是横店村最适合我,我的身体和心理都是孤独体质
中青报:你说这3年自己过上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日子,这3年你的生活是怎样?
余秀华:整天飘来飘去,飞来飞去。不过,“莫名其妙”这个词也可以用在任何人身上,这是一种谦虚的说法。我是一个老女人,生活比较随意——当然,这也是一种谦虚的说法。
中青报:走过那么多地方,最喜欢待在哪里?
余秀华:还是横店村最适合我。我想聊天,就从家里走出来;不想聊天,就待在家里。村民们都非常纯朴,对我非常友善。他们以前叫我秀华,现在会调侃我,诗人啊,这是善意的调侃。我不需要共鸣,我今天和你聊天,是为了配合你的工作。
中青报:之前有一部关于你的纪录片,你觉得和本人一致吗?
余秀华:一致,都一样丑。
中青报:那这3年你最大的变化是?
余秀华:3年的单身生活,让我幸福得要死。你不觉得中国男人在精神层面上永远配不上中国女人吗?我对婚姻非常害怕,是我的性格问题,我可以在精神上自己满足自己。我不去追求爱情,但是可以动动情、动动心。我允许自己犯一点小小的错误,不犯错误的人生是没有意思的。
中青报:对未来有什么计划吗?
余秀华:没有计划,每次一有计划就会被莫名其妙的事情打乱。保持现在的状态,就很满意了。我是一个没有梦想的人,从小到大都没有。写诗没有目的,只是喜欢。如果被很多人看破看透,是一件非常可耻的事情。
中青报:那你不希望别人理解自己吗?
余秀华:我更多是被误解,不过无所谓。
中青报:感觉你是个内心很强大的人。
余秀华:谁的内心不是装出来的强大。我的身体和心理,都是孤独体质,不适合和任何人长期待在一起,一个人很自在。有时候遇到无法解决的问题,也想有个人陪我,但这样的时间很少,而且一旦问题解决后怎么办,就算了吧!
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 蒋肖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