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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07月25日 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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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坚实的纪念

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 张渺 实习生 刘如楠  来源:中国青年报  ( 2018年07月25日   10 版)

    在香港文化中心大剧院举行的追思会现场。

    想要把有关田家炳的记忆全部塞进一个房间实在太难了。

    7月22日,他的追思会在香港文化中心大剧院举行。拥有3层观众席,共1734个座位的会场很快就坐满了人,除了社会各界人士以及受过他捐助学校的师生代表之外,还有许多市民自发前来,致以哀思。

    但这也不足以容纳人们的全部思念。根据基金会目前的统计,全国各地已经陆续有33场纪念活动。一栋师范大楼里立着他的雕像,有人从旁边路过,看到几束鲜花摆在雕像下方,不知是何人放上去的。

    7月10日,田家炳去世的当天,四川省巴中市通江县田家炳中学的操场上,2000多名学生手持蜡烛肃立。这所在大山怀抱中的学校,烛火摇曳,随着夜色降临逐渐醒目。

    他曾是京华银行董事、田氏塑料厂董事长,曾拥有东南亚最大的人造革制造厂。但人们悼念他,更多是因为他是田家炳慈善基金会创办人。受过他捐赠的学校几乎遍布全中国,包括93所大学、166所中学、41所小学、19所专业学校及幼儿园,和1800多间乡村学校图书室。

    香港文化中心大剧院的追思会场门口摆着海报,台上布置了白色的鲜花,此外,没有别的装饰了。追思会的举办方田家炳基金会建议来宾,最好把所有花费在送花篮花牌这些祭仪上的钱,都捐给其他的慈善机构,才能令田老“含笑在天”。

    节俭和捐赠,这符合田家炳一贯的风格和喜好。

    许多在田家炳学校读书的学生,都曾与这位老人有过一面之缘。10年前的夏天,有学生见到他被搀扶着,缓慢走上了主席台。那年他88岁,行动虽然有些不便,讲话的声音却很洪亮。天气很热,老人家用自备的矿泉水瓶子,在饮水机上接水,“一路带过来的”。

    他曾给许多学生讲述自己节俭度日的故事。出去吃饭,剩菜必定要全部打包回去,穿的鞋子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还能再三年。曾有校领导在他前去参观时要安排车子给他,被他拒绝了。安排的宾馆他也拒绝,要求住在校内就好。他总爱说:“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

    前年他已97岁,走路时“拄着拐杖,颤颤巍巍的”。几位田家炳中学的老师来见他,他仍要亲自见他们,同他们探讨学校的发展理念。谈话的过程中,老人鼻子不大舒服,拿卫生纸来用。双层厚度的纸巾,他小心翼翼,一层一层地撕开来,捻出了其中的一张。

    许多田家炳慈善基金会的工作人员,都记得田家炳这些悭吝的生活习惯。外出自己带水、带牙刷香皂种种都不必提起,出门乘地铁也是这位香港皮革大王的生活常态。他平日里爱用手帕,没带手帕时才要用卫生纸。卫生纸往往也是要苦撑着用一天,擦完嘴之后叠整齐了放在口袋里,留着之后擦手。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有的工作人员跟着他的时间长了,也养成了同样的习惯。

    他经常对接受捐助的孩子们说,自己是做工业的,知道手上用的每一样东西,制作过程和工艺都很复杂,包括每一个矿泉水瓶和每一张纸。正是为此,他才希望大家都能够尽可能地节省,珍惜这些用品。

    年岁渐长,他将基金会交给了子女打理,就不再每天上班。他自己乐意省着过,也乐意帮旁人省着过。工作人员每天乘坐地铁去田家两趟,晚上把一些材料和文件送过去,第二天早上再去取,顺便和他讨论汇报。这位老人后来干脆对工作人员说,如果没有特别需要坐下来聊的,两人就在地铁站见面就行,甚至连闸机都不用出,“就在地铁口交接就好了”,算下来能省一半的车票钱。这位老人自己走到地铁站,每次都非常准时,常常比约定时间还提前些许。

    他子女送他的生日礼物,他叫他们拿回家自用,免得浪费。裤子破了,他就随便找一条颜色相近的来配。四儿子田荣先瞧见父亲那套“款式过时二三十年”“颜色接近却不成套的西装”便来气。二儿子田文先也抱怨过他,“妹妹穿姊姊的旧衣,弟弟穿哥哥的旧衣”,零用钱更是稀少,全家人的日子,根本不像是住在香港九龙塘豪华别墅的“有钱人”。

    田文先记得,父亲“十分执着每一分钱的使用意义”,最肯花在他们兄弟姐妹身上的钱是教育费用。平时出行连巴士钱都能省则省的田家炳,甚至愿意花大价钱带着孩子们环岛旅行,增长见识。

    他在意子女的教育,却并不逼迫子女考高分,甚至有几分厌烦填鸭式的教育方式。孩子们几次拿着不大好看的成绩单,战战兢兢找他签名,也没有挨到责骂。子女们想读什么专业,他也叫他们自己选择。

    长女田淑芳感慨,“我到20多岁时才真正了解,自己是生长在一个不平凡的家庭,有一位不平凡的父亲。”

    田家炳生于1919年,祖籍广东梅州,年幼丧父,辍学经商,16岁漂洋过海,去东南亚打工创业,做瓷土和塑料薄膜生意。20世纪50年代他回香港,兴办田氏化工企业,最终得了“人造革大王”的名号。香港慈善氛围浓厚,霍英东、邵逸夫等富豪都热衷于社会捐赠。与他们相比,田家炳或许不是捐款数目最多的人,却是最倾尽自己全力的一位。

    为了建学校,田家炳曾把自己住了38年的花园式别墅卖掉,从此一直住在120平方米的出租屋里,新居铺着白色地砖,没有壁纸,甚至都没有阳台。那是2001年,田家炳83岁,刚经历了一场世界性的金融危机,经济“比较糟糕”,但他又已经答允了要给一些机构捐款,不愿违背承诺,宁肯把房子卖掉。连受赠者听说之后都打电话想要阻止他,“您去住120平方米的房子,比我们的教授住得还小”。

    对这件事,田家炳的解释是:“自己住这么大房子是浪费,另外卖掉的钱,还可以资助20多所中学,这样才更有价值和意义。”

    上世纪80年代到90年代,田家炳陆续用超过10亿元港币创建了田家炳基金会,那用了他当时拥有的绝大部分资金。2012年,他再次把名下价值20亿元人民币的4座工贸大厦捐交给田家炳基金会,每年约7000万元人民币的租金,都用于资助教育事业。

    他“看到一幢幢教学大楼的兴建,听到万千学子朗朗悦耳的读书声”,不但觉得经济效益更大,精神上也似乎能得到更多安慰。“一个人兜里有了钱,10个亿是个数,10个亿变成了100个亿,也只不过是在尾巴处多加上了一个零,自己能吃多少、能睡多宽?如果一家独乐变成了让社会众乐,那我的事业不是还在扩大,不是还是我的事业?”

    他捐了钱给学校,也比旁的捐助者显得更加“多事”,并非钱一到对方账户就算完事。教学楼的图纸设计,施工方案,他样样都要管。一栋田家炳书院大楼的设计方案他甚至审阅过3次,列出了20多条改进意见,如新旧楼之间要用雨廊连接,等等。

    据基金会工作人员回忆,上个世纪90年代,在西北、东北的教学楼内,基本是没有厕所的,5层高的教学楼,到了课间10分钟,学生都紧赶慢赶地下楼上厕所,有时怕时间赶不及,只好憋着等大课间。受资助的学校送来设计图纸,田家炳定要亲自修改,改完之后,还要约规划办的设计者来讨论方案。他觉得,教学楼是要用几十年的,如果楼内没有厕所,依着当时当地的习惯或许不觉得什么,几十年后理念若是变了,肯定会觉得非常不便。

    厕所的空间终究在田家炳的坚持之下挤出来了,走廊因此窄了些,教室也不如原先设计的那般大了。田家炳倒不希望教室太大,他觉得小教室反而实用。一个班塞进六七十人,他怕老师顾不过来。

    “宁可实而不华,不可华而不实”,这是朱子家训里的话。田家炳把这句话送给了许多他资助的学校。

    师范院校一直是田家炳捐赠的重点,比起大学,他更重视基础教育,也更乐意捐助中小学。在田家炳看来,许多孩子可能并不会读大学,如果能在中小学期间接受良好的教育,无论是对个人还是社会,长远来看都是有益处的。

    在写给时任国家教育部部长周济的信里,他说,基础教育若是建设得不够扎实,高校的生源质量也难免受影响。

    田家炳几乎走遍了全国,从高原走到盆地,从热带走到亚寒带,实地考察有哪些地方需要捐助、需要什么样的捐助。他走到了教育普及的最低洼处,看到了在那里的那些人,然后,向他们伸出手。

    他想把中国人口资源变成人力资源,那才是最大的财富。

    早年基金会捐赠的钱,大多投在了硬件设施。2010年之后,田家炳把教育捐赠的重点,转移到了支持教育软实力的发展上,如教师、校长的交流培训,大学生的社会服务、两岸四地的学术研讨会等等。

    基金会与一些教育机构合作,进行中小学德育项目和班主任的培训。重庆的中小学英语教师培训,广东客家族区域中学教师的培训,甚至西部乡村中小学校长培训计划,都是田家炳基金会支持着的项目。参加培训的校长和老师从宁夏、贵州、河南的乡村来,研修之后,带着所学回到乡村。

    这位老人希望通过自己的捐助,让更多的人关心教育发展,关心大多数教育慈善家目光未及之处。他说,自己就是那个抛砖引玉的人。他从来不当自己的捐助是对人家的施舍,张口闭口,总是感谢对方能接受他的捐款,感谢当地政府和学校对他这“一点点捐款”的重视。

    他得到的“重视”包括在1994年,经国际行星命名委员会批准,一颗由中国科学院紫金山天文台发现的2886号小行星被命名为“田家炳星”。这让这位老人有些许不安:“那是天文学家们艰苦探索的成果,却用上了我的名字。”他把这称为他人生中最大的荣耀。

    年龄超过90岁之后,田家炳慢慢减少了出门参加仪式的次数,他怕自己的身体给别人添了麻烦。偶尔去参加活动,仪式也在他的要求之下尽量简短。活动的地点他并不讲究,礼堂里也行,操场上也行。若是在操场上顶着大太阳,他心疼下面站着的孩子,往往还要长话短说。

    更早些年他还不需要人搀扶时,曾出现在许多栋“田家炳楼”的奠基或剪彩仪式上。老人家身材清瘦,讲的话并没有什么慷慨激昂的内容。讲话结束后,他会深深地给眼前的孩子们鞠一个躬。那个弯下腰的身影,在一位学生的记忆中镌刻了十七八年。那时她得知他捐助300多万元建了教学楼,“内心肃然起敬”。

    生死是很多老人忌讳的话题,但在田文先记忆里,田家炳将生死看得很淡,在他们这些子女面前,也从不躲开这个话题。这位老人总爱叮嘱几句,就算是他过世,儿女们也应当延续公益事业,“发扬他的精神”。

    7月10日上午,田老先生于香港去世。一位学生在福建师范大学读书,宿舍前面就是田家炳楼,每天清晨都能听到楼里传出的读书声。他觉得,大概这就是田家炳先生赠给这世上“最美好的声音了”。

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 张渺 实习生 刘如楠 来源:中国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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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求公平的不平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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